第14章 第十四章 海神显圣

俞家的船包裹在咸腥气的海风下时,林堂已骑快马进了明州城。自兴王府出发之时,俞家人便化作了两路,一路走海路,驾两条大船从兴王府直向明州前进。一路走陆路,骑快马,从汉国至唐国扬州港,再从扬州至吴越国,途径杭州,最终到达明州与船队碰头。

林堂持俞帆的书信,在俞家其余商号之间周转,一为“低存高抛”之事,二为一察闽国建州内乱之实。就说这杭州、明州本是吴越国咽喉要港,此时竟也因建州之乱受到波及。林堂上岸之时正撞见一队衣衫褴褛的闽地流民被兵丁驱离码头。妇孺的哀泣、男人麻木的眼神,与空气中弥漫的鱼腥、桐油味交织在一起。

林堂身后阿巽、阿离两骑玄影紧随,每一骑上都负有一长条包裹,正是林堂在兴王府自行打磨的分浪翼。原是要交由阿巽、阿离带回越州,谁知二人竟说所领王命乃护卫与教授武艺,如今任务未成,不可返回越州,就这样一路又跟着林堂到了明州。

林堂观此二人,虽是女子,语气神色倒是和那名叫阿坤的小厮如出一辙,平日安静、做事又极其麻利,便也乐意她们一路跟随。又念及其名,林堂不禁猜想,刘弘昌应是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名随身侍从。

明州分号掌柜哈菲兹见到林堂时面色凝重,“戈尔那,吴越王的四万军队已经全死在了建州,现在杭州、明州到处可见闽国流民,我们仓库是积了不少低价买到的好东西。“听着像是生意上的好消息,却见哈菲兹手指向外一指,“但你瞧见没?那几船按低价买来的压仓苏木、越瓷,吴越的税吏跟闻着血腥的狼似的,日日盯着,借口‘助军饷’,恨不得刮地三尺。”

窗外,一队皂衣税吏走向商号,为首者面白无须,眼风扫过俞家货栈的招旗,“开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沉重的木门吱呀洞开,税吏如入无人之境。邻头的踱至堂中,靴尖踢了踢堆叠的麻袋,细长手指捻起账簿,目光缠上林堂这个新面孔:“呦,哈菲兹,你上头来人了?”一边说一边踱步至林堂身前,阿巽、阿离挡至林堂身前,只见白面男高声喝道:“商户不论来由,今岁‘助军饷’,加征三成。”

堂内死寂,落针可闻。阿巽、阿离的手按向腰后短刀之上。

哈菲兹笑着上前一步,从袖中滑出一枚小巧银锭“大人辛苦,些许‘茶资’,已备于后堂。明州春寒,暖暖身子。”

税吏盯着那银锭,脸上冰封的倨傲消退,最终化作一声干涩的轻咳:“倒是懂规矩。”手一挥,皂衣人潮水般退去。

哈菲兹长舒一口气,“只要商号还在此地,一枚银锭就算今日挡得住豺狼,不知道几时又来催命。”

“商号……还在此地……此地?”林堂在心中默念这句话,突然灵光一现,“低存高抛”还要再上一重保险,一重让货物完全在商队掌控下,而不在各个朝廷手下的保险。

十日后,三月廿五,林堂踏上归途,此时明州港外海,乱礁如獠牙。兴王府出发的两艘商船上已经满载扬州、杭州、明州的货物。只要船未进港,铺未销货,一进一出便省去两笔税银。做到这般也仅需几顿酒宴,几艘快艇,便可在税吏、官差的看管下,让两艘船上的货物随意调换、库房之物轻松出现在港口之上。

且此法不止一州可行,也不止一国可行,竟在这南国畅通无阻,在这乱世凡事皆可商量着来,商人的商不就是商量的商吗?林堂一封书信先行寄回兴王府,与俞伯商议日后推行“低存高抛”之法时,还要做到船到港却不入港,先遣小艇入港了解市情,再由当地商铺比对其余需货商铺发来的市价表,看各国交税几何,最终定好船舶停靠之港口。

以此法做到俞家商号不存银、不存货,各个掌柜若是哪日要携家眷避难,也无需半日便可出发,让俞家真的做成海上的行商。这样一来,林堂所改的快舰也可用在商队之中,既有快速打探消息的能力,又可对不速之客做出反击。

船已从明州港出发,林堂立于船头,海风刮过面颊,带着浓重的咸腥气味。这条船的船长周通紧绷着脸,指向东南方海天交界处的铅灰色巨幕,声音嘶哑:“是‘鬼哭潮’!吴越的老百姓都说这鬼东西,是吃了建州败兵的冤魂才变得这么凶的。”

话音未落,飓风发出厉鬼般的尖啸,海水被狂暴力道掀起,化作墨色山峦,狠狠砸向海面。俞家商船大,又离“鬼哭潮”百丈之距,并无什么影响。就在一道接天连地的恐怖浪峰之巅,一艘破旧渔船,正被巨力抛向犬牙交错的狰狞礁群。船头,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在惨白的泡沫里,绝望地呼号。

“救人!快救人!”林堂这一声,和初见阿濮那日别无二致。

“闯不得啊!”周通目眦欲裂,“那可是‘尸陀林’!闽国叛军的血肉、吴越军队的骸骨,都填了那海眼的肚子,怨气冲天,海鬼索命呐!”他指着那漩涡边缘厉声制止。

“此地不过百丈,我们的船并不受影响,但若不搭救,祖孙二人定会命丧于此。我们以快艇一试,驾舟之人腰缠绳缆,不论是否救得下人,也可保自身性命无虞。”林堂转身看向甲板上的水手:“诸位这几日应是见过快艇的妙处,我需一人风浪中一试,若能救下人自是最好,若救不下,回来也可赏银百两。”

林堂话音刚落,一个壮硕的水手便站了出来,“交给俺俞海波吧,俺早就想一试了”。

快艇以一人驱之,驶入漆黑的暴风之中,俞海波腰缠一根长绳直奔破船而去。快艇船头如巨斧劈山,悍然撕裂一道水墙,此时船身几乎已与海面垂直,大船上几人看此轮廓都心惊肉跳。冰冷的巨浪兜头砸下,将俞海波全身浇透,他双臂筋肉虬结,腕骨高高凸起,青筋在手背爆出。竟稳住了快艇船形,复又调转船头,如一道锋刃疾掠的寒光,险之又险地擦过水墙之下嶙峋的礁石边缘。

“咻——”俞海波抛出圆头钩索,绳索一端精准缠住那少年的腰身,“收!”听得他一声嘶吼,以巨力将人往回扯,就在那个刹那一个比船舱还高的浪头,如同倒塌的山峦,轰然砸向破船的另一侧。

“咔哒——”破船在浪头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那个老汉的身影。

生死一线,俞海波左脚跺下舱板一处隐蔽机括,舰船两侧“分浪翼”的侧翼浮舱膨起,舰身被一股浮力托起,那原本已经倾斜欲覆的船体,竟硬生生被扳回。远处大船上的人看不真切,却也知快艇并未翻覆,全都捏了一把冷汗。

“起!”俞海波大喝一声,将那个少年拽离了漩涡。

“阿爷——”他发出撕裂心肺的哭嚎,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震撼而变调,“箭!是‘钱王箭’啊!射退海潮的神箭显灵了!是海神!海神驾着神箭来救了我!” 他匍匐在湿冷的甲板上,朝着俞家众人重重磕下头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风,渐渐收了狂性。浪,缓缓息了暴怒。漆黑的海面上,原本铅灰色的天幕此刻被撕开一道巨大的金色裂口,阳光如神恩普照,泼洒在明州港上。码头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无数惊魂未定、引颈张望的渔民和商旅。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只听见人群中忽有一人大喊“钱王神箭活了!是海神驾着神箭救了我们”时,如同滚油中泼入冰水,整个码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饱含难以置信的震撼、深入骨髓的敬畏,以及狂热的探究,竟像是被天神救的是自己一样,纷纷跪下,向着金光的方向拜服磕头。

“神迹!真是神迹啊!”

“钱王箭活了!海神显灵了!”

那一日吴越国的人大多都想起了钱王射潮的故事。

乱世的汪洋,从无真正的平静。由闽国内乱、唐国野心、吴越败绩共同点燃的烽烟,与鬼哭潮的滔天巨浪一起,滚滚而来,势要将一切吞没,而这些老百姓能抓住的竟然只有一丝丝神迹。何其悲哀,何其无奈。

所救少年是吴越人,唤做钟明昭,此刻已是孤儿,便留在了林堂身边做一些小厮的活计。

大有十三年四月初,俞帆在沙海阁与林堂见上面。

俞帆端坐案后,一身利落的胡服劲装。她指尖捻着林堂此行详录的素笺,一行行扫过。窗外春光正好,映着她侧脸,片刻,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淡的“嗯,做的不错”。

俞帆端起案上青瓷茶盏,这一声是何意?是赞许?是担忧?抑或是更深沉的牵绊?茶盏送至唇边,她只浅浅啜了一口,便搁下了。“赛义夫号泊港已近一年,”俞帆忽而开口,声音清冷,“汉地民生凋敝若此,再不返航恐怕血本无归。”她起身,袍袖拂过案几,“月底启航,我带船队返回波斯。”。

林堂怔住,启航的日子,竟如商船靠岸的时辰一般,早已刻在轮盘之上,从俞帆接管俞家开始,就由不得俞帆自己了。赛义夫号的巨帆,最终在七日后融入了南海尽头燃烧的暮云。

赛义夫号出海后,刘弘昌结束督军,返回了兴王府,常邀林堂策马郊野。直到一日,马蹄踏过兴王府外长街,她发现街巷之间,身着崭新缁衣、头顶戒疤的“僧人”陡然多了起来。

不如让明昭去做和尚吧?林堂觉得这应该算是个“正经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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