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暮春,兴王府城墙上的木棉花正开得铺天盖地,春色正好。刘弘昌独坐沙海阁临湖水榭,指尖闲叩栏杆,目光却时不时看向下首庭院之中,林堂怀抱算盘穿行于货箱间,步履不停,鬓角沁出细汗,在春日下闪闪发光。
他早来了两个时辰,屏退随从,只这般静观。日头掠过水阁的檐角,两只喜鹊站在上头叫起来,林堂听见鸟鸣,一抬头就见到刘弘昌在对着自己笑:“戈尔那,我们何时出发呀?”刘弘昌今日穿了一身品月色带银线刺绣的翻领对襟胡袍,领口、衣襟处绣有团花和兽纹,腰间束带,日头一照,在他肩脊镀上金边,更显十分干练。
林堂微怔,账册自指间滑落案几,“啪”一声轻响。惊觉已过正午,颊边飞红,匆匆理了衣襟随他策马出城。
北城门下,新贴告示在风中哗啦作响:“即日起度牒提价至七百贯,凭牒免税。” 纵使兴王府铅钱价值如土,但七百贯折算纹银也有三十五两之多,足抵升斗小民十年之用。又因今春新添“鱼油”、“果木”、“猎户”诸税,税赋压得万民折腰。因“凭牒免税”四字,昔日青灯古佛的苦路,如今竟成豪商巨贾争抢的生意。林堂耳闻,已有农人鬻女,只为换一纸空门凭依,闻之令人悍然。
城中富户争购度牒避税,以致现今兴王府一牒难求,黑市价更高。故而度牒从原本的佛寺发放之物直接成了官府发放之物,税赋最重的都城兴王府更是到了一牒难求的地步。
今日本就是两人相约出行,山路蜿蜒,春深似海。又在皇城脚下,左右也出不了什么事,阿坤被刘弘昌命令不准陪同。两人并行至北高峰,此处因为峰昂藏兀立,如玄龟负甲,雄峙于群岫之上,有术士断定此处财气聚集,便有人在魏晋时期建起一个财神庙,刘弘昌此前便说“戈尔那是商人,还是要多来来财神庙。”
还不及刘弘昌接着林堂下马,就听见山上有混乱的脚步疾驰而下,两人隔得远,好不容易才看清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浑身浴血的中年汉子夺路狂奔,身后一蓬头跣足的妇人高举镰刀,状若疯魔,镰刃寒光刺破春色,直劈少年后心。
林堂心中大感不妙,一挥马鞭就想去救那两个男子,刘弘昌也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终究迟了一步,少年足下踉跄,背上的伤者滚向山道。疯妇眼中血光迸射,镰刀一挥“噗嗤——” 血喷溅在青苔之上,中年汉子喉间裂开猩红豁口,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爹——”少年发出长长一声凄嚎。
但疯妇动作未停,又举起染血的镰刃反手抹向自己脖颈。又是一道血泉喷涌,她直直倒在了那具男尸身上。
不过瞬息,两具尸体横陈在眼前。林堂勒住马,指尖冰凉,刘弘昌一并牵起林堂的缰绳,两人翻身下马,走至尸身旁,林堂才上前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见那男子忽向后拾起那把镰刀。刘弘昌先是将林堂护在身后,又挥起马鞭,将镰刀挥落。
“噌!” 马鞭精准抽飞镰刀,刘弘昌向前正声道:“命若没了,便真什么都没了。你父母在泉下,难道会愿见你如此?” 对上那男子错愕的神情,刘弘昌复又说道,“北高峰唯有财神庙一座,你三人衣衫褴褛,非为求财。倒像是为求一条生路?”
林堂先是震惊于刘弘昌短时间内竟可以如此笃定这三人是父子,又十分惊讶,这番话居然真的有用,那男子跪在两具尸身前,不断磕起头来,嘴里还反复哭喊到:“爹、娘、孩儿不孝啊!”
林堂问道:“你所遇何事?说出来我们才能知道是否可以帮你。”
那男子看了面前两人装束,先是“哼”了一声,又不屑的说道:“你们又怎么会懂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讲。” 刘弘昌踏前一步,“讲清了,本王许你一张越州的度牒。”
面前的男子如遭雷击,血红的眼死死盯住刘弘昌。
血泪浸透的真相,自然比山风更刺骨。面前之人叫周豹,住在兴王府城外,周家世代为猎户,可今年猎税陡增十倍不止,县吏更是如豺狼一般,日日踹门收取赋税,周家老父稍迟,腿骨便被铁尺砸断了。酷吏又贪图周母,竟几个人……周母遭辱,贼吏竟狞笑道“度牒不过三百贯,多陪几夜,便够你儿剃度免税”,周母忍辱偷生,终是攒足了血泪钱,今日一家三口前来换购度牒,却惊闻市价已经涨至七百贯!周母一时间悲愤不已,丢了心智,提起镰刀砍伤丈夫,又一路追杀至此……
刘弘昌默然良久,山风卷起浓郁血腥。“周豹,你先收敛双亲尸身,三日后寅时,北城门。”他解下腰间一枚香囊,“持此符换取越州度牒,速离兴王府,莫负……你父母剜心之痛。”
周豹抓起香囊,朝着双亲尸身重重磕头,额骨撞击山石,声声带血。
下山的马蹄声,沉重如挽歌,终究是刘弘昌先开了口。“各州度牒,本由父皇分予对应的衙门,再由各州府自行加盖刺史印信,发付治下寺庙。”刘弘昌声音压得极低,“如今兴王府税重如泰山,度牒可免税,仅凭此一条便成了豪强的护身符,却也成了百姓的催命符。”
“越州的度牒多少钱一贯?”林堂想到各地税赋不同,度牒所需也有差别,如是如此这般,度牒的价格恐怕也不一样。
“大约不过五十贯。”刘弘昌观林堂神情,又叹口气,“越州度牒我有办法助你,其余州府恐怕不易。”
林堂忽地勒马,侧身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刘弘昌耳语道。:“殿下只需予我越州度牒,我便还殿下一支驭得了‘分浪翼’的船队。”温热的呼吸拂过刘弘昌耳廓,带着山间草木清气,“殿下你看这个生意是不是很划算?”
刘弘昌眸底有一道精光,林堂此时已翻身上马,青丝拂过他的肩甲:“再论其他各州府,陛下坐拥六十州,官吏如过江之鲫。殿下怎知无人愿以朱印,换得真金白银?” 马蹄嘚嘚向前奔去,碾碎一地残春。
此后几日,林堂日日留在沙海阁和俞伯议事,四月十五,沙海阁西门先后出去十余人,皆骑骏马,负一木匣,趁着晨曦初露便向各地疾驰而去。至四月底,派往各地之人逐渐返回,木匣中竟带回了盖着不同州府朱印的度牒,总数拢共五百余本,按照此时度牒在兴王府的要价,大约值两万两白银。
度牒虽然已经购得,但如何让度牒出手,又是一桩难事,却见俞伯不慌不忙道:“东西是真,买主如饥似渴,”俞伯枯指捻起一张桂州牒文,对着天光验看朱砂,“愁什么销路?”他唤过大虎,耳语数句。那壮汉戴起宽檐竹笠,负起沉重木匣,身影一闪,往城外“十里松”的幽深林霭中行去。
“小姐初涉此道,老奴在俞家数十载,这等‘分润’生意,倒似吃饭饮水。”俞伯让一旁的侍女退下,“生意场一事,说到底不过是分钱如何分。就拿度牒一事讲,我们从越州、连州、琼州、桂州等地将此物购得,原本当地并不能将度牒变作银钱,现在可以了。朝廷这台巨碾,碾碎的是民骨,榨出的是金油。各州衙门得了‘意外之财’,兴王府关节分润了‘打点’,豪商巨贾抢到了‘护身符’……谁会在意,那度牒背后是什么?是和朝廷做生意,从不会有什么不义不仁,若是有,只怕是利润分摊还有不周不全。”
“那些只求活命的百姓呢?”林堂虽在听了俞伯话后已经意思全明,对仍是不甘心。
“不论有没有这五百张度牒,交不上税的百姓都是一死。”俞伯看着林堂眼睛,“朝廷要免税从来不是给百姓免的,但加的税是真的给百姓加的。我们是商,不是佛,救人的那是圣人,可现在佛陀都救不了和尚了,更别说我们多的是力有不逮之处了。”
即便是已经遇上过官兵假借海盗之名行杀人越货之实一事,但林堂总觉得那次赴死的也是这一船人,别的船许还尚有一线生机,但度牒一事真叫她觉得遍体生寒,眼前漆黑一片,汉国六十州,怎么这么多身不由己?刘弘昌是网中困龙,俞家是网边蜉蝣,百姓是网上待毙的虫豸。自己又该以何自处?
五月熏风起,林堂又单骑离了兴王府。船费保险、保价抽成、度牒分润……每月千两白银流水般汇向林堂。自血染的度牒生意始,她便踏遍汉国州府,在收购度牒之时,也收留路上所遇命悬一线的孤儿。
又将人带回兴王府新租的小院中照看着,一月下来,院中已经有孩童十二人,皆是十四五岁左右的模样,周豹也并未出城,而是被林堂带来一起照顾。
明昭成了其中资历最老的“大哥”:“拿好了明昭,你跟着海波伯伯把弟弟妹妹们带去越州。”她将度牒递给了明昭。
明昭已经不同于海上相遇那日了,十分活泼,恭恭敬敬接过一沓的度牒,又向林堂保证到:“好的戈尔那!我一定办到。”
这一句话也引得周围的孩童竞相模仿,一时间“戈尔那”此起彼伏。这些孩子都要一起去越州生活了,俞海波也因先前海上救人一事得到刘弘昌赏识,领到了一个军职,如今驭得了‘分浪翼’的船队便是交由他来训练。只是此事仍需秘密进行,故而去越州是最妥当的。
七月底,林堂携百余张新得度牒归返兴王府。踏入家门时,见兄长林清远独坐庭中,对着一卷新书出神。
“《花间集》,新成书的。” 林清远递过书卷,指尖掠过那句“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一声长叹如秋风穿堂,“洛阳才子他乡老……如今汉国的光景,较之十年前,也真真是换了人间。” 语中萧索,隐有挂冠之意。旋即却又强笑:“愚兄近日升迁,且再看……再看吧。”
升迁?此等时节,朝廷还会给官员升迁?只怕这升迁和《花间集》绮靡的词句一般,就如金粉涂抹在累累白骨之上。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林清远便会吟诵起“风叶又萧萧,恨迢迢”。
此刻的南汉深宫,刘岩蘸满朱砂的御笔,正悬在一卷空前荒唐的诏书上。而林清远这顶新得的乌纱,不知是焚身的引信还是菩萨的垂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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