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司州 六

官驿书房内,一方长书桌两边坐着两名各有千秋的男子。一清贵一俊朗,杯盏交换之间两人不着痕迹地相互衡量猜度,一时间房中安静下来。

秦治借着喝茶的动作打量着眼前的锦袍贵公子,心底各种想法流转。这人他不陌生,几年前湖广总督私通匪寇企图自立为王,正是这人循着一桩官员谋杀案找到了证据并临时受命带兵缉拿。只是当时秦治人在西北忙着把某个惹了事的混蛋偷运出来,没有亲眼见识那让他爹和秦霜也避忌几分的手段。

“秦家这几年真是越来越干净了。”至少,表面上找不到任何非法的勾当。苏子锐抿了口茶,说得云淡风轻。他查看过秦家相关的宗卷,秦凤林是个性子火爆的前辈,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带领着白焰帮从淮河边的船队一步步成为大齐有名的漕帮。

“好说好说,都是托以前老一辈以命拼下来的基业,我跟大姐都是蜜罐里长大的,只求安稳度日,做做正当小生意糊个口便可。”秦治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笑容有点憨。

“传闻秦家大小姐霸道,二少爷纨绔,很多人等着白焰帮没落,但近年白焰帮却越发壮大,不仅吞并了江南一带的漕运,更是垄断了扬州一带的地下赌场,黑市交易多不胜数。自秦家与蜀地富商齐家联姻后,更是连内陆的生意都迅速拓展。”苏子锐细查一番之下也是吃惊,这几年下来白焰帮的发展与之前的路向趋势完全不同,只怕秦凤林早就退休,放手给这两姐弟了。只是秦家姐弟在外名声不怎样,行事在扬州也颇为张扬,如今看来,传闻更像是有心人故意放出来了。

“苏大人说的是我白焰帮吗?”秦治讶异地偏头,“我们姐弟年少时是轻狂了些,但人不轻狂枉少年嘛。我姐嫁人后不也安分了吗?再说,我秦家最是奉公守法,阖家上下均是良民,最是安守本分不过了,什么黑市白事我们都不清楚的。至于拓展一事,姐夫家是蜀中大户,带带亲家很正常,不过是姐夫引荐了一些米商盐商而已,算不得什么大生意,糊口而已。”

奉公守法,良民……苏子锐冷嗤,果然是出自一处。调查秦家的时候,他顺手查了下敢把秦家大小姐娶进门的齐家,而那个一脸无辜的姑娘,户籍便是挂在齐家嫡系之下。真要算起来,齐家的旁支还得称一声小姐。

“安稳度日是不错,最怕没有自知之明接了不该接。”他语调微沉,墨黑双眸清冷漠然,不露一丝心绪。

“大人说的是,只不过白焰帮接下的便是该接的。”秦治笑容带着痞气,一副油盐不进的纨绔相。

“秦少帮主一手弯刀尽得秦帮主真传,不知这拳脚功夫又如何?”苏子锐忽然抬头一笑,俊雅温润,身法却诡异地迅袭而来。

秦治一惊,没想到这人说打就打,迅速翻过桌子避开。不大的内室中,两人拳脚对接,室内的一桌一椅及桌面的茶杯却分毫不动。

对方攻势诡异不见凌厉,但每招均有致命之处,秦治虽然笃定他不至于在这里下杀手,但也不敢大意。

手刀横劈被挡下,苏子锐探得差不多,索性以掌风扫退,翻身坐回自己的位置,轻描淡写地道,“得罪了,秦少帮主。”

“你!”架打得不上不下,秦治忍不住握紧了拳,深呼吸压下烦躁,暗恨今天没把弯刀带过来。官府的人多狡诈,他不敢轻举妄动。

“早些日子,司州码头有械斗,朝廷追查的物品被劫走。不过……劫匪身手不凡,苏某听闻白焰帮近日也押送物品路过,本来对此略有疑惑。”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苏子锐别有深意地道,“方才与秦少帮主切磋了一下,可能少帮主还是比较惯用弯刀,应非当日劫匪。”

“我……”秦治嘴角一抽,不知道该反驳哪一样。这人怎么能以那张淡然的脸说这么欠抽的话?难怪秦霜特地嘱咐他别跟官府的人有交集,手指动了动,秦治好几下深呼吸才压下涌上心头的戾气。

门边细碎的声音在忽然安静的环境下分外清晰,两人同时抬目。

阿若还没靠近,窗户便忽然从里面推开,吓得她马上蹲下,掩耳盗铃般把托盘高举过头顶。好一会儿没声音,阿若怯怯地从托盘下抬头,看到苏子锐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下意识笑了笑,“我……给你们送点心。”

“想偷听?”苏子锐挑眉。

“没没没,只是好奇你们谈什么而已。”阿若尽量无辜地回望。

“想知道?”苏子锐扫了眼她高举的托盘,眼底轻泛异色,“把甜的换掉再来。”

窗门被无情地关上,阿若站起来,看了看托盘上彩心最拿手的红豆糕,“他刚刚那眼神是嫌弃吗?红豆糕它不香吗?”

明明就很好吃啊。

……………… …………………… ………………

夜幕低垂,怒气冲冲的蓝衣中年男子走出司州官驿大门,嘴里念念叨叨道,“怎么能狐仙跟恶鬼凑对儿呢?这都是女子啊!明明狐仙跟书生才是主角,狐仙舍身取义,多番相救,书生痴情不悔,终与书生成眷属,这样他们的故事才会被传颂,不懂戏曲精华,顽儿……顽儿!”

擦身而过的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愤怒中,全然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男子。

苏子锐眼角余光扫了下,略一思索便想起此人正是万兴班的戏子之一,被阿若她们称为戏子张。不消说他口中说的正是最近司州城很火的曲目《桃花记》,没想到现在他们还没决定结局。这出戏因为命案搁置,但有不少人已在暗自大厅结局的消息了。

走进官驿,偏厅依然有灯火,间或人声传来,苏子锐脚步一顿,沉吟半响走了过去。偏厅长桌边,浅杏色衣裙的人背对他而坐,裙摆空荡荡地飘动,骤一看还以为是没有腿。

清脆的嗓音带着忿忿不平,念叨的语气与方才男子别无二致。

“明明妻子是无辜的呀,她也曾温柔善良,也曾贤惠体贴,书生也曾跟她山盟海誓,恩爱缠绵,她会成为恶鬼,还不是因为狐仙与书生胡来带来祸事,让妻子受了无妄之灾?狐仙若真是那么好,为何要知三当三,破坏书生与妻子的人生?书生既有妻,为何还要受狐仙吸引,还要弃妻变心?他在温柔乡之时,可曾想过妻子为他操持家务,敬养父母,他欲杀恶鬼之时,可曾想过妻子之所以成恶鬼是因他们的缘故,可曾想过这个恶鬼也曾与他情深义重过?害了人还想要成眷属?哼,做梦!”

苏子锐抱手靠在梁柱边,看了眼她盘腿坐在椅上的坐姿,难得有兴致地问了句,“看戏不就图个乐子,书生与狐仙终成眷属才是人心所向。”

“这走势根本就三观不正,害人的罪魁祸首受到赞颂,还能相守富足,被害的人却永世不得超生……从头到尾都是书生的错,狐仙要是真的聪明,就该跟妻子一起,让百合花开满大地,让书生一无所有。不然,哪天来个桃花仙树仙水仙啥的,就轮到她变成恶鬼了。”阿若一掌拍在桌面上,想也不想地道。

“你倒是想得通透。”他不懂百合花跟这个故事有什么关联,但话中大意却是明白的,只是苏子锐没想到她会这般想。

办案多年,他深觉世人偏爱坏种,更爱好人坠落。坏人只要最后做一件好事便能轻易翻身被人称颂,还美曰其名为浪子回头。而好人呢,哪怕一路行善积德,只要心起一丝恶念,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从云端被打落地狱。

“那当然……”阿若反应过来,猛地回头一看,“苏大人,你回来了?”

笑颜如花的人与她自然而然的问候让苏子锐有种错觉,许多年前也有人笑着说这样的话。摇摇头,他走进厅中,“你这坐姿就不能正常些?”

阿若讪讪笑着把缩起来的腿放下,盘得太久腿早已麻了,一动痛得她面容扭曲,双手不住地揉着膝盖,忍不住哀怨地望了眼他。

对她的指控的眼神视而不见,苏子锐长指轻点桌面,“听说这官驿今天热闹得很,人来人往的。”

司州接近扬州,多的是庭园府邸,官驿素来不是官员首选,平日都是冷冷清清的。这几天多了他们,官驿才开始有了不少烟火气息。

“可不是么?我帮你招呼了你家师妹还有齐七他们,可费功夫了。”阿若顺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便感到两道冷光扫过来。她手一顿,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再翻出另一个被子倒了茶推过去。

苏子锐轻嗤,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垂目不语。

把被戏子张写乱的纸张揉成一团,阿若重新下笔,打算把自己的结局写完。苏子锐懒懒地看了眼,略嫌字丑,忽然道,“也许,书生跟狐仙在一起了,才是这人间正道。”

阿若抬头,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她以为苏子锐的脑子会清醒一些,没想到他跟天下其他男子一般,薄幸!

一眼便看穿她的鄙夷,苏子锐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桌面,偏头微微一笑,眼底渗着寒意,“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些事不是因为无辜就能幸免,枉死的人总比凶手要多,害人的……往往得以善终。”

他身在官场多年,从小浸在权贵圈中,见多了无法无天的恶人,官场黑暗从来都不是一句诳语。若是能黄金绕身,平步青云,多少人还会在意塚里的枯骨是否无辜,何曾得以安息?

阿若微愣,知晓他说的不仅仅是桃花记的故事。只是,那又如何,如果世人都认可这种黑暗,世间何来光?

“苏大人,你怎么把人间说得像炼狱一样?”阿若想起自己一路上的经历,抬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底气不是很足地嘟囔,“果然是现世阎罗。”

“话本子里神仙历劫不都是投生为人?可见这人间才是最残酷的。”苏子锐似真还假地道,轻阖眼帘。

“苏大人你也看这些话本子吗?”阿若狐疑,不禁调侃道,“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不是瞧不上这些本子吗?还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的。”

苏子锐微微一笑,“子不语,非我不语。苏某不过一届凡人,岂敢自比圣人?”

浸在刑部数年,从奇门之术到宫闱秘术,神秘莫测的案件均有记载,苏子锐从来不断言任何事。

阿若认同地点点头,把手中毛笔绕了一圈,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低头看了眼狐仙的故事梗要,阿若忽然叹笑,“话本子都是源于生活,要是没有书生寡情薄义,何来妻子与狐仙的悲剧。婚前再怎么恩爱深情,终究抵不过现实,多少人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依然纳妾想享齐人之福。所以,嫁人一点都不好……嫁妆要出,还要去别人家做牛做马,不划算。”

听到她的话,苏子锐扬了扬眉,想起当日在客栈时她的话,眼中略带不认同,“齐姑娘,你已非三岁小童,你这等言论还是慎重。哪怕你不在乎世人非议,也总得避免祸及家人。你这般的,怕是一般门第略高的容不下。”

世人对女子的苛求经朝历代形成了偏见,苏子锐出身高门,自然知道那些人家对娶妇要求有多严格。眼前姑娘虽混迹市井,但看秦家的态度不像是出身贫苦,也不知道是怎样养出这种性情。

平心而论,比起那些规矩懦弱的人,这样的她更让人舒适。只是若为她好,他还是不要鼓励这种性子继续张扬。

“苏大人不用担心这个,”阿若抬眸,笑容灿烂得毫不在意,“我决定了,横竖都要自己赚,与其赚嫁妆便宜别人,我宁愿赚聘礼!我要娶一个进我的门,实现我主外他煮菜的美好人生!”

离经叛道的言论让苏子锐气息一窒,罕见地被入口的茶水呛到,一双冷眸瞪成了圆润的珠子,咳了好几下才缓过气来。

“有这么惊讶吗?”阿若被他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拿开写满故事梗要的纸,嫌弃地瞪了他几眼。这人咳出的茶水有两滴溅到她手背了!

苏子锐难得失态地瞪了回去,阿若讪讪地别开眼。好吧,她知道刚才的话对他这种受传统教育的人来说是过了些。

两人一时沉默,气氛有点奇怪,却不会让人尴尬。

“对了,朱大人那边,你有探出什么嘛?”阿若知道他今天有跟知州朱家振见面,连忙换了个安全的话题,好奇地问。

“你觉得应该探出什么?”看出她转换话题的意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恢复优雅的人懒懒地问。

“我这两天也有在打听,这朱大人短短三年从县官爬到知州的位子,如果没点能耐肯定不成的。可他为什么随随便便就定我罪?总不会真的只为了个没到手的妾吧?”阿若不认为朱家振是个这样的情种,怒发冲冠不适合他的人设。凭着一个手镯就抓她,如果不是刚好刑部的人插一脚,估计已经匆匆定了她的罪了。还是说,要定她罪的,是朱家振后面的人?

“确实不寻常。”苏子锐轻蹙眉,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朱家振却滑不溜秋的,无论怎样试探都不露声色。

“到底是为什么?”阿若偏头问。

“想知道?”苏子锐挑眉,一丝邪气染上眉眼。

“废话。”这是关乎她生命安全的大事。

“你说什么?”苏子锐神情骤冷,周身的气压下降。

“我是说,大人有什么消息可以分享一下给小女子,也许小女子可以想到什么能帮得上忙。”阿若连忙正了正脸色,义正辞严地道。

“你安安分分,便是帮了大忙。”苏子锐毫不客气地道,她在京城的胡闹还历历在目,让他不得不提前警醒。

“苏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可是受害者之一,现在还因为有嫌疑而被困在官驿里,我心急这个案子的进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啊。”阿若振振有词。她有她的急迫,秦治都来这里了,再拖下去秦霜那关就不好过了。

“我看你在这里玩得挺乐的。”这里都快成她家了,访客不断。不理会她的反驳,苏子锐打算回房休息,“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歇什么歇啊,才几点?”大齐的年轻人啊,不过戌时末就睡,也不怕半夜睡不着!

阿若随手抱起毛笔和写了故事大概的纸,急急地跟在他身后,拉长了声音道,“苏大人~你就当我好奇,那朱大人到底怎么说嘛?”

“齐姑娘,”苏子锐忽然停下转身,俯视着差点撞上他的人,扯唇淡讽着低声道,“我奉劝你这两天乖乖待在官驿里头,毕竟……好奇心害死猫,你没听过?”

没有灯光的回廊上,男子整个人大半隐在黑暗里,平静无波的语调有一种诡异的阴森,寒夜般的双眸却分外清亮,似警告,亦像是静待猎物上当后反捕前的蓄势待发。

阿若噎了一下,下意识停下脚步,直到他意味深长地转身离去,才纳闷地轻喃,“可是,我不是猫啊。”

她好不容易爬上食物链的顶端,连个不合格的铲屎官也不想当,怎么会变成九命的猫咪呢?

叹口气,阿若当然知道这事有可能冲着她来,只是一味逃避也没有用,比起毫无知觉地躲藏,她更倾向于掌握更多的信息,即使不能有上帝视角,也要看到全局。

就像玩游戏,有攻略当然最好,如果没有,至少要知道游戏的关卡是什么吧。

最近更新慢,因为去重刷银魂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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