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州有两大特色,元宵夜的烟火,还有七月初的天灯节。
如今,有名的天灯节快要到了,街道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家家户户都在为这个每年一度的庆典做准备。
城河边上,偌大的船只停泊,一袭玄衣的高挑少年抱着弯刀矗立在船边,看着身穿蓝色劲袍的人有序地抬走船上的六个大箱子。装箱上车,一行人护送着货物往目的地而去。
“秦治,这批货是什么?”阿若一身男装打扮跟在少年身边,疑惑地问道。看车轮的痕迹,这批货物太重不像是一般的名贵物品,但是押运的价钱却是天价,怎么想都有问题。
可是,如果连她都觉得有问题,秦家为什么会接?
秦治笑了笑,拍拍她的脑瓜,“江湖规矩,接了单子就不管货物是什么,只要安全送达即可。”
要是真这么简单,为何会是少帮主亲自押送?
阿若扫了两眼贴着封条的箱子,忽然想起昨晚苏子锐那句好奇心害死猫,当下灭了想偷偷打开的念头。今天本来是想要缠秦治打听他跟苏子锐密谈的内容,都怪她在官驿闭关了几天,闷得发慌,才会反被秦治三言两语骗出来跟押见识见识。
但……秦霜肯放秦治出来押运,也没强硬让她离开,那就算有问题,阿若也还是放心的。
一行人转入长街,四下难得的安静,连各家门口都干干净净,没有摆摊的样子。阿若摸着下巴难以置信,“秦治,才几年,白焰帮的名号已经到了让平民百姓都避让的地步了吗?”
秦治慢慢把弯刀拿在手中,示意阿若退到身后,“只怕避让的,并非因我白焰帮。”
长街的另一头,身穿苍蓝金纹官袍黑甲的人们手扶着腰间的配刀,行动有序地朝他们疾奔而来,迅速地把他们一行人包围起来。
长街的气氛瞬间紧绷,白焰帮的众人亮出武器,以六个箱子为中心一致对外。
阿若越过秦治的肩头,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北里?”
一身官服的北里持刀而来,面无表情地停在他们面前,“秦少帮主,我们接到消息,一个月前失踪的西北灾银由贵帮负责运送,我们怀疑正是这批货物。”
“真是阴魂不散。北里大人,想必你不知道江湖的规矩,我们漕帮接运货物,只要出得起价钱便确保安全送达,至于货物是什么,并不是我们要了解的。”秦治收敛了平日的嬉笑,剑眉飞扬,朗声回道。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官府也有官府的律法。”北里严肃地道。
“你道如何?”
“还请秦少帮主开箱查验。”北里拱手道。
“我白焰帮于江湖屹立多年,凭的便是信誉与实力,货物安全押送到目的地是我们的责任,大人若是有疑虑,可等我们送达之后再行事。”秦治半步不让。开玩笑,你说有嫌疑便要开箱,以后白焰帮还要在江湖上行走吗?
“看来少帮主是决意不配合了。”北里话音一落,红袍之人纷纷抽出朴刀,气氛更为凝重。
阿若知道官府是有权查验,就像入城也会让你打开行囊一样,只是白焰帮这批货物若是让官府随便验了,无论是不是失踪的灾银,白焰帮都会声名受损。看起来有点荒谬,但在这个朝代,这个江湖,这便是常理。
要在这个朝代活得风生水起,就不能违背大环境规律。
秦治一个眼色过来,阿若会意地退到箱子边上,双方一触即发。
寒光骤闪,以秦治和北里为首的两方人马飞跃而起。秦治单脚踩在木板车边,借力挥舞弯刀,交积出绵密的白光,几乎笼罩旋身抽刀应对的北里。
一言不合就开打,很好很江湖。
阿若心里吐槽百次,双目却冷静地找着对方的破绽。幸亏本次押送货物价格高,白焰帮来的人不少,除了迎战的,还有足够的人可以护着货物。
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阿若挥手示意所有人推着车前进,长街上,木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被刀剑相触的锐声掩盖,阿若带人刻不容缓地往尽头跑去。
蓦地,一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们的前方,来人一张娃娃脸在看到阿若的瞬间错愕,“是你?”
“若语小姐,小心!”白焰帮的人迅速护着阿若,横刀挡在她面前。
事情发展转折太快了,有点不对劲,脑海有某个念头闪过,但阿若没法抓住,眼前刀光剑影,闪得她有点不适。骤然狂袭的危机感让她全身发冷,下意识抬头,一个红影掠过,朝她急砸而来。
“阿若——”秦治的嗓音仿佛从远方而来,比他声音更快的,是他掷出的弯刀。
寒光骤闪,一团红色的物体在将将砸到阿若的瞬间,被弯刀及一柄长剑同时打偏,重重落在她身旁的箱子上。受重物打砸,箱子应声翻到破裂,里头巨大的鹅卵石倒了一地,慢慢地被从红色物体流出的鲜红染色。
几乎没有犹豫的,一道暗红身影飞快地跃上屋顶,往一个方向追去。
惊惧过后的身子完全发不出力气,阿若虚软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鲜红慢慢流过,快要染湿她新买的靴子。
“阿若!”两道嗓音从身后而来,北里与秦治一人一边把她拉了起来,“没事吧?”
视线落在红色物体上的弯刀与长剑上,剑柄的纹路于她有点熟悉,被吓得狂跳的心慢慢回稳。红纱滑落,露出一张血染的半张面容。微颤的手指伸出,指着那张眼熟的脸,阿若张了张口,几乎说不出话,“那个……嫣红?”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秦治飞快地捂着她双眼,朝北里沉声道,“北里大人,这才是你们官府的职责吧。”
北里与齐七脸色极难看地看着散落一地的鹅卵石,互看一眼,上前检查那具尸体。
阿若拿开秦治的手,抬头望向长街一边酒楼的二楼,那抹修长的月白色身影意料之中地印入眸瞳,“苏子锐?”
轻跃而下的人芝兰玉树,面容温润却不带半丝情绪,清冷的黑眸只在看向她时略带无奈。苏子锐负手走到她面前,神色难辨,“你还真是……少看一眼都能惹事。”
阿若下意识想反驳,身后的人却一把将她勾到怀里,秦治没有半点笑意的面容阴沉,俊逸的五官依旧带着痞气,浓眉与桃花眸飞扬,眼底满是不以为意的凉意,“苏大人,这货,你们验完了吧。”
“大人。”北里等人拱手施礼,想说什么却被苏子锐手势挡下。
“秦少帮主,是我的人无礼了。但职责所在,望秦少帮主见谅。”苏子锐抱手行了一礼。
秦治冷哼一下,也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宜纠结,扬手让人收拾起程,低头看着呆了的人,“阿若,没事吧?”
仿佛没听见他的话,阿若只是看着被齐七翻过来的红衣女子,脑海浮现的是她往日的一颦一笑,是她为了不生存傍上了那一身膘的知州小舅子时笑颜如花地逢迎。
“齐若语,你没事吧?你可别吓傻了,不然秦霜会削死我。”秦治急了,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脸。
苍白的脸颊被他拍的微红,苏子锐蹙眉偏头,冷目扫过还在失神的人,暗道再不回神脸都要肿了。
蓦地伸手握着秦治拍她脸的手,阿若抬目扫了他一眼,眸中寒意骤闪,让秦治讪讪一笑,安抚地摸摸她微红的脸蛋。
垂目想了想,阿若望向苏子锐,挤出一抹苦笑,“我想,嫣红该不会死了有两天了吧。”
“大人,确实死了有一段时间,地上流的像是鸡血,尸体本身已没什么血流出来了。”齐七检查完尸体的情况,抬头道,“具体需要仵作检验后才有结果。”
苏子锐点点头,看向被秦治护在怀中的人,“你怎么那么肯定她死了有两天?”
因为她这两天都呆在官驿,而两天前,她在戏班见过嫣红。
阿若脸色苍白,推开秦治的手走近嫣红的尸体,从刚才起就有一阵似有还无的奇香萦绕,秀眉紧皱,总觉得有什么她没理清。胸口仿佛被强压着无法呼吸,她的太阳穴两边突突地痛,却硬是无法想起什么。
“阿若,我们先回分舵,我得让大夫瞧瞧你,你有点不对劲。”秦治摸了下她额头,直觉她有问题。刚想拉着人离开,手臂却被人一把握着。
“秦少帮主,我说过,她身负命案,不能离开官驿。”苏子锐冷道,之前不能让她走,如今确认凶手有可能冲着她而来就更不可能让人带走她。
“你!”秦治刚想抽出弯刀,身边的人却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血,闭眼就倒,吓得他惊叫,“阿若!”
错愕的瞬间,人已被苏子锐带进怀中,“秦少帮主,人我带走了,若是少帮主不放心,官驿大门随时欢迎。”
说罢,便横抱着人大步离去,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连秦治都没反应过来。北里等人抱手行礼,转身安排人把尸体带走。
秦治气结地瞪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心气不顺地弯刀一甩,石板路应声裂开。
“少帮主,这……若语小姐那边?”
“把货物装好,继续送过去。”秦治冷冷地道,看了眼地上染血的鹅卵石。今天的戏份已了,白焰帮押送的物品,不容有失,无论是什么,都要送达。至于送达之后……那就不是他白焰帮的事了。“忠伯,传信给秦霜吧。小若语这次还真惹上事了。”
秦治头疼地拍拍方才因打斗而有点皱的衣摆,他还想着押镖同时顺道把人带回去简单至极,结果这丫头居然惹了这么麻烦的角色。叹口气,秦治望了望天色,轻喃,“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红衫小吏急匆匆地跑进官驿的厢房院落,走进厅堂,凝重的气氛让他心下一阵怯意,不敢多看地朝坐于中心的人弯身行礼,恭敬地递上信函,“苏大人,京城来的急函。”
信函被拿走,他弯身退下,与大步踏进来的人擦身而过。
“大人,阿若中毒了。”北里拱手,低声道,“那嫣红身上的红纱涂了药,香味非常特殊,李捕快找了司州有名的香料高手才辨认出来,这香味普通人闻着没问题,但若是与艾蒿相碰,便会产生毒性。”
“看来,凶手对她很了解。”苏子锐放下信函,习惯性地以指尖轻点桌面。
那艾蒿的香气混杂了其他草药,味道很浅,若不是劫狱当晚她在怀中,他也不会留意到。艾蒿是装在宁彩心特地给她配的草药包里,因她入夏便招蚊子,所以经常带在身上。
“所幸发现得早,大夫说已无大碍。只是人还没醒,菜心在照料着。”北里也有点后怕,大夫说阿若对这种药反应很大,一触碰便吐血了,这才没有中毒很深。若是本人不察觉,恐怕就不是昏迷那么简单了。
“也是凑巧,毕竟艾蒿在司州不好找,彩心也是听戏班的人介绍才买到。对了,那位姑娘说,这种香料非中土之物,卑职查了一下,跟之前在京城追查的香料可能来自一处。”
苏子锐指尖一顿,忽然问道,“上回让你查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有结果吗?”
“卑职正要汇报。”北里连忙道,“大人可知司州有名的大善人方守仁?三年前他的长公子大婚,阿若曾大闹婚礼抢亲。”
“抢亲?”苏子锐一愕,随即嗤笑,“她倒是大胆。方大公子这般出色?”
“大人,”北里一脸的纠结,言语竟有些吞吐,“她抢的,是新娘……”
微微一愣,苏子锐面色复杂,“宁彩心?”
北里点点头,“阿若当时是扮了男装,所以查的时候废了些功夫,还是在李捕快那头寻到了线索,当年也是她帮着阿若抢亲。”
“抢亲……这事跟这次的案子会有关系么?难不成是方大公子报复?”
“不,李捕快很坚决说不是他。不过,据说当年阿若是把整整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从新房屋顶砸下去。”若要说有什么相似的,估计也就是这个了。
两个受害人均是从上头朝她砸下去,会是这么简单吗?李小蛮为何如此肯定不是方家公子报复?
苏子锐垂目看着桌面的信函,“京中来信,大理寺要插手灾银追查一事。”
“大理寺?为何……今上不是着大人全力追查?难道是今上认为这事与官员贪渎有关?”大理寺掌司法案件,若是与官员相关,倒不是没可能。
“谁知道呢。”苏子锐轻声道,唇角微勾,黑眸暗藏寒霜。
“秦少帮主那边……大人为何不让他把阿若带走?”白焰帮光是大夫就来了三四拨人,江湖人一身匪气,行事又胆大妄为,确实是个烦恼。他们所求只是带走人,但自家大人却坚持人必须留在官驿直到案子告破,要不是秦治另有要事,分身乏术,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我另有打算。”苏子锐垂目,这样的人,不放在眼皮子底下怎么行?
挣开双眼之时,四周已陷入完全的黑暗,阿若大脑发懵,躺在床上适应了一会,才能勉强辨认出这是官驿客房。架了小床睡在边上的彩心眉头还是皱着的,阿若微叹着把外袍轻盖在她身上,动作轻盈得如同柳絮飘落。
无声地动了动手脚,已经没有了昏迷前的轻麻,阿若伸了个懒腰,不小心碰到桌子的一角,吓得她手忙脚乱地护着桌面的茶杯,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确定彩心没有被惊醒,阿若走进隔间,换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开门而出。
刚关上房门,身后无形的压力让阿若脊背一凉。猛地转身,她整个人直直撞上一副温热的胸膛。熟悉的气息袭来,阿若飞快地伸手捂着来人的嘴,一手扯着人往外走。
遮月的云层随风飘走,月华浅浅挥洒而下,阿若就着月色,看清眼前人。
来人乌黑的发丝没有束起,披散在肩头,身上仅穿着中衣,浅蓝的锦袍披在肩膀。许是衣冠不如平日端正,如玉的面容罕见地褪去疏离的清冷,连呼吸都略急促,整个人比平日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魅惑。
阿若只勉强及他肩高,他就这样微微垂头看着她,青丝滑至面容两侧,随着清幽的夜风吹拂,几缕绕上她单薄的肩膀。
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温润清贵,言行举止常常带着漫不经心,看着是个足以风靡少女心的贵公子,可那一双寒眸却总藏着讽意与森冷,让人生生不敢靠近。
阿若不止一次听过他手段毒辣的传闻,也见过他查案的狠勇,心思深沉,但她也见过他闭眼的虚弱,垂死时的狼狈。尽管总是讽刺她,可这个人从来没有做过伤她的事,相反还救了她几次,她没有怕他的理由……
“发什么呆呢?”苏子锐看她眼神发直,额际的发尾顽皮地翘起一缕,他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抬起手。
“苏大人……三更半夜你不睡跑来干嘛?”阿若蓦地回神,微微后退一步,低声道,莫非这人有夜游的习惯?
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眼神清明,听得声音不算虚弱,苏子锐才道,“三更半夜你不睡,打算跑去哪?”
黑眸闪烁了一下,阿若手指绕了绕发丝,笑得纯良,“睡不着,打算出去走走。”
“齐姑娘,放过那些打更的人吧。”嘴角微扬,青丝微动,苏子锐表情无辜得有点欠揍。
这是讽她去到哪让别人死在哪吗?被噎了一下,阿若表情比他更无辜,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很安分。”
“安分的话,如今该在房中休息吧。”拢了拢外袍,苏子锐扫了她一眼。
“说得好像你有在房里休息一样……”阿若想起方才的动静,双手捧脸往他跟前一凑,嘿嘿一笑,分外娇憨,“苏大人~你莫不是担心我吧?”
“有人像个小贼一样,我身为刑部官员,总不能放任不管,助长这种宵小行为吧。”苏子锐也不躲,正气凛然地环胸道。
阿若不忿了,“苏疯你怎么老把我放在犯人的位置呢?我明明就是个好人。”
“你要是再乱跑,很快就能成为死者了。”苏子锐淡淡地哼了声,懒得理会她,瞧了眼天色时辰还早,便打算回房了。
才转身,外袍便被人拉住,苏子锐微微使力挣脱,才迈一步,袖子又被扯住,不耐扬眉,“更深露重,你一个刚中过毒的人不好好休息还想做什么?”
“苏大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要不,咱们一起出去走走?”
冷冷地瞧进那双莫名明亮的眸子,眼前少女笑容比月色璀璨,眼底是坦坦荡荡的算计。
月黑风高,正是逛街好时辰呢。
齐姑娘跟苏大人要去约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司州 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