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至今仍旧能清晰地记得幼驯染牺牲的那一晚。
他来晚了一步,又好像是来早了一步。
天亮以后,他在其他组织成员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苏格兰的死加以调侃,他依然是那个自由又神秘的波本威士忌。
他不能对苏格兰的死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也确实完美地维持好了自己的面具,他发誓要实现他与幼驯染的理想、贯彻属于警察的使命与职责——
直到夏布利突然找上他,开门见山地挑明要跟他做一笔交易。
夏布利要为苏格兰报仇。
那个人用枪指着他,看起来同几年前他们初相见时没有任何区别,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懂什么叫委婉,更听不懂任何回旋的话术。
他想起自己对夏布利最初的评价。
不懂变通,不足为惧。
他装作拿对方没办法的模样同意下来,而夏布利甚至没有怀疑他是在虚与委蛇。
那时候,他只觉得夏布利会是一枚好的棋子,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选择主动捡起那步棋,将其在掌心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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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都对苏格兰的死铭心镂骨,但是他表面必须表现得满不在乎。
夏布利和他不一样。
夏布利不懂什么叫做面具,因为对苏格兰的死耿耿于怀,所以就一定要为苏格兰报仇。
夏布利是一枚好棋子,他这样觉得,组织也这样觉得,否则和聪明这个词绝缘的夏布利不会在组织里取得一席安稳之地。
计划进行的前期,降谷零曾经问过夏布利一次:“有必要吗?”
夏布利说:“为死去的爱人复仇,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看着那个带着暗杀名单逐渐远去的背影,降谷零莫名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夏布利时的场景。
“波本,这是夏布利。”
在幼驯染的安全屋里,那个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幼驯染的家伙竟然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不算愉快,因为他的幼驯染不知道的是,在他从厨房走出来之前,前去开门的夏布利正用枪指着他让他离开。
他对夏布利抱有偏见,就像对组织里任何一个人抱有偏见一样,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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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中止计划。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那个计划其实对组织起不了绝对性的重创,或许是觉得如此好用的夏布利本该另有用途,或许是因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为了苏格兰而痛苦的夏布利去死,总之,他终止了计划。
夏布利第三次来拿暗杀名单时,看着那个沉默的杀手,他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爱苏格兰。”
降谷零没想到夏布利会这么爱苏格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夏布利只是幼驯染用于伪装的一个道具,他也觉得夏布利对他的幼驯染也不过是有所图谋。
但是在苏格兰死后,以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去为苏格兰报仇的也是夏布利。
他苦苦维持着一副虚假的面具,甚至无法说出一句缅怀的话语,夏布利的直白和不顾一切让他罕见地感到悲哀和自惭形愧。
总之,从那天起,他慢了很多拍地开始思考起夏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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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降谷零来说,夏布利是幼驯染的遗产。
他开始思考夏布利,也开始思考起对幼驯染来说夏布利的意义。
夏布利总是注视着苏格兰,而他绝大多数时候也都在看向自己的幼驯染,所以将记忆挖掘到最后,他对夏布利的印象竟然愈发模糊了。
直到某天,看到夏布利衣领下染着血迹的绷带,降谷零才终于对那种异样的情绪恍然大悟。
幼驯染死后,他继承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份责任。
所以他无法不掺杂任何情感地继续利用夏布利去完成一个或许毫无意义的计划。
他中止了交易,将为了让夏布利放心而收下的巨款归还,准备重新进行一番筹谋。
但是夏布利不愧是那个夏布利。
夏布利刺杀朗姆后被琴酒重伤潜逃的消息传过来时,降谷零的耳畔仿佛响起了自己最初对夏布利的评价——
“不懂变通,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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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了夏布利。
那是一栋废弃的烂尾楼,他踩着瓦砾和杂草,终于重新见到了夏布利。
他看着只能勉强扶着水泥墙站起身的人,把枪收起来,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手铐。
他以公安警察的身份逮捕了夏布利,背着夏布利走出了那片荒芜之地。
“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知道他的真名。”
失血过多和脱水已经让那个人的精神开始恍惚,话语也已经模糊不清,但是他们之间离得太近,纵使那天风声呼啸,他也仍旧听清了那两声喃喃。
他装作风声太大没有听清,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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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亲手把夏布利送进了监狱。
除了那里,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既能保护夏布利不被组织发现又能将其真正控制起来。
夏布利没有反抗,沉默地接受了他的安排,就像几年前因为苏格兰即将走出厨房而沉默地放下指着他的枪一样。
降谷零分不清自己的心情,但是其中一定有几分庆幸。
他去看望过夏布利很多次,隔着单面玻璃向同僚确认那位特殊的囚犯的状况,后来随着任务越来越繁重,他去那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把夏布利关进监狱的第二年,他再也没去过监狱进行那种单方面的探望。
第三年,随着波本威士忌这个代号完成了最后的使命,降谷零功成身退,不久后,为了与组织的决战,他再次去见了夏布利。
那个人沉默地靠在墙角,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三年前蜷缩在一栋烂尾楼的墙角里的逃亡者。
夏布利,幼驯染的遗产,他继承而来的责任。
“你愿意和我做一次交易吗?”
“为了苏格兰。”
那句话既是对夏布利说,也是对他自己说。
为了苏格兰,他们第二次达成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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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夏布利进入了作战会议室,会议结束后,他把夏布利带回了家。
这种生活持续了两周,某次会议结束后,赤井秀一突然对他说:“你要小心他。”
降谷零下意识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笃定道:“他没有任何问题,他会是一个好帮手。”
“我指的不是那个。”赤井秀一淡淡道:“苏格兰曾经也以为自己赢得了夏布利。”
降谷零没有再说话,他快步离开那里,夏布利正在远处沉默地等他。
他们一起回家,一起准备晚饭,各自回到房间休息,第二天清晨起床一同进行跑步锻炼。
因为赤井秀一的话,降谷零久违地想起了几年前的事。
他因为一场任务前往美国,几个月后,等他再回来时,夏布利已经住进了幼驯染的安全屋里。
原本他根本没把那个不算聪明的代号成员太当回事,但是后来面对他的询问时,他的幼驯染却忽然陷入了沉默。
那种沉默他并不陌生,在苏格兰的安全屋里,夏布利绝大多数时间也像那样保持着沉默。
降谷零知道,将夏布利拉出泥潭成了幼驯染的责任。
幼驯染死后,夏布利也成为了他无法割舍的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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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其实很理解幼驯染为什么会对夏布利如此特殊。
诞生于组织中的夏布利是人体实验的失败品,他生于组织,不止是被组织操控着人生,甚至被组织操控着基因。
夏布利的悲哀是从诞生的那一刻降临的,无法摆脱。
与组织决战过后,经过一段时间修养,降谷零带夏布利去了一次墓园。
前几年,他和好友们一同扫墓,后来面前的墓碑越来越多,一同扫墓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直到某天,站在墓碑前的人,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他带夏布利一起去扫墓,为了让夏布利走出狭窄的人生。
夏布利问又一次问他:“苏格兰的真名是什么?”
他没有告诉夏布利答案。
夏布利已经走出来自组织的阴霾,下一步,他必须走出属于苏格兰的迷雾。
走出、驱散、绕开,怎样都好,只要不继续停留在迷雾中迷失方向。
明明他们都在向前走,唯独夏布利好像是在原地踏步。
所以降谷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问道:“夏布利,你真的想知道吗?”
夏布利认不出属于诸伏景光的那块墓碑,也注定已经无法走进诸伏景光遗落的人生。
人能暂时停滞不前,甚至能永远停滞不前,却做不到回到过去的过去,找到另一个不认识的人。
夏布利爱苏格兰,却也仅仅是爱他心中的苏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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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觉得夏布利就像是为了苏格兰而活,夏布利眼中一切值得注目的东西似乎都与苏格兰有关。
夏布利把他当成与苏格兰关系紧密之人,把赤井秀一当成见到了苏格兰最后一面的人,把公安的所有同僚当成与苏格兰有共同目标的人,把街上遇到的其他人当成苏格兰想要保护的人……
夏布利的一切仿佛与苏格兰息息相关,但是降谷零偏偏想把夏布利从名为苏格兰的漩涡中拉出来。
他想让夏布利明白自己不是为了苏格兰而活动的木偶,夏布利只是夏布利。
首先,他要让夏布利意识到,降谷零不是波本也不仅仅是苏格兰的幼驯染,降谷零是降谷零,其次才是他人的关系网中的一环。
他试图从称呼开始潜移默化地让夏布利改变,他让夏布利叫他降谷,夏布利却总是忘记他的名字。
直到某天,夏布利问他,苏格兰是如何称呼他的。
他回答后,夏布利说:“zero。”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那个绰号了。
他的幼驯染,他的至交好友,死在了前行的路上,再也见不到天明。
降谷零看到夏布利在笑。
他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露出那副表情。
因为苏格兰,就像他把夏布利带出监狱时说的一样——为了苏格兰。
夏布利会选择沉默地跟着他,不过因为他们都无法对同一人的死释怀。
于是他抛下夏布利,独自去扫墓。
看着眼前的墓碑,片刻后,在树叶簌簌声中,降谷零缓缓抚上胸口,不受控制地攥紧胸前的那块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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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布利爱苏格兰,但是无论是为了谁,降谷零做不到看着夏布利一步步把自己变成苏格兰。
夏布利只是夏布利,不该成为第二个谁。
降谷零了解夏布利的直白,所以他也开始用最直白的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期望,然而成效甚微。
抛下夏布利独自去扫墓的那天晚上,夏布利告诉他:“我不觉得成为苏格兰是什么坏事。”
降谷零忽然感觉一股夹杂着愤怒的疲惫瞬间席卷了他的身体。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吻了夏布利。
夏布利,幼驯染的遗产,他继承而来的责任。
所有一次又一次对自己重复的催眠曲终于在那个对幼驯染的墓碑陷入沉默后的夜晚,彻底蒸发了理性的长河。
赤井秀一,一语成谶。
他也以为自己赢得过夏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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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站在阳台,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
他极少抽烟,今晚却鬼使神差地将在抽屉里收了大半年的烟翻了出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降谷零转过身,看着站在玻璃门后面的身影,一愣,下意识地将那支烟藏在了身后。
他记得夏布利讨厌烟味。
他不知道夏布利已经不知道在哪里站了多久了,毕竟那是个很标准的杀手,即使那段经历已经成为过去式,但是刻在身体的记忆难以被遗忘。
降谷零想,夏布利习惯性的沉默最初大概源自于杀手的隐匿。
我应该说些什么打破这种令人烦闷的沉默——虽然这样想着,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藏在掌心的香烟即将燃尽,他被突如其来的刺痛一惊,下意识地出声打破了这场寂静。
他将香烟在指尖彻底捻灭,不留一丝星火。
阳台的门口,夏布利率先开口道:“波本。”
降谷零动作一顿。
“……波本?”他转过身,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个度:“所以你要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吗?”
他看向夏布利,说:“我从不做掩耳盗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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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布利不明白波本究竟想让自己做什么,又或许明白,只是无法想通。
波本朝他走过来,那副画面很熟悉,两个小时前,波本也是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然后彻底击碎了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维持的平衡。
波本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随后是压在后颈,夏布利没有拒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也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
当波本再一次吻上来时,他看着远处暗沉的天空,心想,大概是因为苏格兰也曾像那样站在阳台上沉默地抽烟。
熟悉又陌生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开,他想,我果然还是讨厌烟味。
夏布利的记忆忽然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穿梭了时间和空间,回到了苏格兰还在的时候。
很久之前,他讨厌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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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布利喜欢苏格兰,但是苏格兰有很多心事。
他不善于表达,于是只能沉默地陪着苏格兰。
在一起后的某天,他见到了一个能让压在苏格兰身上的重重困扰刹那间消散的人。
波本,苏格兰的好友之一,夏布利却觉得波本对苏格兰来说不仅仅是好友之一那么简单。
他习惯注视着苏格兰,波本在场时苏格兰总是注视着波本,所以偶尔他也会顺着苏格兰的视线看一眼波本。
他在意苏格兰,也在意苏格兰所在意的一切,所以他本该讨厌波本,却又因为苏格兰对波本的在意而不受控制地在意波本。
他不是想成为苏格兰,他是想让苏格兰戛然而止的生命得以延续。
波本懂他的痛苦,懂他对苏格兰的爱,却不懂他对苏格兰所热爱的一切的爱。
他们跌跌撞撞地从阳台回到客厅,一同倒在沙发上,低喘着将那个吻延续下去,随后愈演愈烈。
衣服散乱地落在地毯上,上升的温度点燃了最后的理智,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发贴近,细细密密的吻随之向下蔓延。
夏布利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波本不间断地向他询问自己是谁或是叫做什么名字。
他起初不想回答,后来却被迫开口,从“zero”到“波本”再到“不知道”说了个遍,称呼顺着时间一点点退回到更早的过去,在被波本蚕食着思维的同时,精神一点点沉沦进蛛网。
“哈、停——你、降谷零!!”
终于,夏布利败下阵来,他的指尖紧紧嵌入沙发垫,带着哭腔喊出了那个家伙唯一想听的名字。
“降谷零……可以了吧!停!”
苏格兰的幼驯染的动作终于逐渐平缓下来,在他的颈后留下了一个温柔又缱绻的吻,深色的指节替他拭去残留在眼角的泪,凑近他的耳畔低声说:
“好了,已经结束了。”
“睡吧,夏布利……”
[苏格兰的遗产(中)·完]
[未完待续]
起初,我以为一章就能写完,后来,我以为顶多就是上下两部分,结果……(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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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格兰的遗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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