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栖霞山那一夜,如同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魇,终于迎来了黎明。

皇帝的口谕,便是那划破黑暗的第一缕天光。虽然这光带着皇权的冰冷与苛刻,但对于在追捕与恐惧中挣扎了十几年的萧琰和阿凝而言,已是足以温暖余生的救赎。

口谕下达后的几日,退思园水阁成了风暴眼中难得的平静之地。萧琰与阿凝依旧隐匿于此,但紧绷了多年的神经已彻底松弛下来。阿凝的脸上开始有了真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虽然偶尔望向北方天际时,眼底还会闪过一丝对宫墙内母亲的牵挂与歉疚,但那不再是压垮她的巨石,而化作了心底一声悠长的叹息。萧琰眉宇间的郁色也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沉稳,他开始具体筹划着离开中原后的生活,去哪个海外岛国,做何种营生,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楚玲珑并未与他们过多盘桓。在确认口谕落实、后续再无变故之后,她便向二人提出了辞行。

“楚姑娘这便要走了?”阿凝拉着她的手,万分不舍,眼中泪光闪烁,“我与萧琰,还未来得及好好报答姑娘的大恩。”

萧琰也郑重抱拳:“楚姑娘,若无你鼎力相助,我二人绝无今日。此恩此德,如同再造。还请姑娘留下联络之法,他日若有差遣,萧琰万死不辞!”

楚玲珑轻轻抽回手,摇了摇头,笑容疏淡而坚定:“两位言重了。我插手此事,起初不过是机缘巧合,顺势而为。如今恩怨已了,你们重获新生,便是最好的结果。至于报答,不必再提。”

她看着这对历经磨难终得圆满的恋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别意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的路,不在这里。你们的路,在海外,在你们彼此相伴的将来。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阿凝知道留她不住,泪水终究滚落下来,她从怀中取出一块触手温润、雕着并蒂莲的羊脂玉佩,塞到楚玲珑手中:“姑娘不肯受我们报答,这枚玉佩,算是我的一点念想。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我及笄时母后所赐,伴我多年……望姑娘莫要推辞。”

楚玲珑看着手中那枚蕴含着一位母亲对女儿美好祝愿的玉佩,又看了看阿凝恳切的眼神,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将玉佩收起:“好,我收下。祝你们……白头偕老,平安喜乐。”

她又看向萧琰:“萧大侠,江湖路远,珍重。”

萧琰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有更多的言语,楚玲珑转身,一如她初次在酒馆出现时那般干脆利落,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缓缓走下栖霞山。山风拂动她的衣裙与发丝,背影在苍翠林荫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阿凝与萧琰模糊的视线里。

离开金陵,楚玲珑并未选择任何车马舟船,而是凭着双脚,再次融入了江南的市井烟火与人潮熙攘。她需要这种脚踏实地、与最寻常生活接触的感觉,来洗去这段时间周旋于庙堂江湖、算计谋划所带来的疲惫与疏离感。

她漫步在镇江的渡口,看千帆竞发,听艄公号子粗犷;她流连于无锡的惠山脚下,品一盏清茗,听一段丝竹;她在苏州的园林里驻足,看假山池沼如何在一方天地间营造出无穷意境。

她不再刻意打听任何消息,但关于此事后续的碎片,还是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偶尔飘入她的耳中。

朝廷方面,宗正寺正式发文,宣告“长公主赵氏阿凝”因体弱多病,自愿入西山皇家道观“清修”,为太后及国运祈福,赐号“静慧真人”,玉牒除名。一应仪仗、供奉皆按制削减,形同软禁。此举虽未能完全平息所有猜测,但总算给了天下人一個官方交代,保全了皇室最后的脸面。

江湖上,武林盟主萧千山在稳定内部后,发布盟主令,严厉申斥了近期一些“不顾大局、挑衅朝廷”的言行,强调江湖与朝廷当“各守其分,和睦共处”。同时,他宣布其子萧琰因“身染沉疴,需远赴海外静养”,正式放弃盟主继承人的资格。此举虽引得一些惋惜与议论,但也彻底断绝了未来可能因萧琰身份而起的纷争,赢得了大多数期盼安稳的江湖人的理解。

而关于那枚搅动风云的“赤螭玦”,则彻底失去了消息。仿佛它从未出现过,那场轰动一时的青州古墓传闻,也渐渐成了茶余饭后无人再提的旧闻。它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如同一个幽灵,悄然退场。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只是这正轨之下,多了两个得以在阳光阴影交界处安然存活的名字,少了一段持续流血的历史。

这一日,楚玲珑行至嘉兴南湖。烟雨楼台,画舫凌波,正是“轻烟拂渚,微风欲来”的景致。她租了一叶小舟,任由船家摇着橹,在开阔的湖面上随意漂荡。

湖水澄澈,倒映着蓝天白云与岸边的垂柳。远处,几艘精致的画舫上传出悠扬的乐曲与女子的笑语声。近处,有渔人撒网,鸥鸟翔集。好一派太平景象,宁静祥和,仿佛那庙堂与江湖的滔天风波,从未沾染过这片水域。

楚玲珑靠在船头,闭上眼,感受着带着水汽的微风拂过面颊,听着橹桨划破水面的轻柔声响。她想起了寒山寺初闻秘辛,想起了酒馆里阿凝那笃定而绝望的眼神,想起了澄心堂内与老王爷和那位大宦的机锋相对,想起了栖霞山水阁那最终的口谕与离别……

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浩渺烟波,无声无息。

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微凉的湖水,漾开一圈圈涟漪,由近及远,逐渐消散,最终归于平静。

正如这湖面,再大的风浪,也终有平息的一刻。再深的恩怨,也终会找到它的归宿。

她不知道皇帝赵珩在做出那个决定时,是出于对妹妹残存的情分,还是对江山稳固的考量,或是迫于舆论与前朝旧影的压力。她也不知道萧千山在紫宸殿偏殿那一個时辰里,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做出了怎样的承诺。

但这些,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流血的冲突停止了。重要的是,那对男女,不必再像惊弓之鸟般东躲西藏。重要的是,这江南的雨,依旧温柔;这南湖的水,依旧清澈;这市井的烟火,依旧升腾。

船家是个健谈的老者,见楚玲珑气质不凡,又独自游湖,便一边摇橹,一边哼起了古老的吴歌,曲调婉转悠长,带着水乡特有的缠绵与沧桑。

楚玲珑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她才睁开眼,望着水天一色的远方,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气息悠长而轻缓,仿佛将这段时间所有积压在胸口的算计、紧张、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与感慨,都尽数吐了出来。

尘埃,终于落定。

她的江湖路,还很长。这里的恩怨已了,是时候继续她的旅程了。

“船家,”她直起身,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越与从容,“靠岸吧。”

小舟调转方向,向着烟雨朦胧的岸边缓缓驶去。楚玲珑站在船头,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化作这江南烟雨的一部分,消散在无边的水色天光之中。

只有她袖中那枚并蒂莲玉佩,还带着另一段人生的余温,提醒着她,这世间,她曾来过,见证过,也……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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