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谢清弦绕过瀑布,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宗门殿宇,而是一条愈发幽邃、几乎被藤萝蕨类完全遮蔽的山径。空气湿润沁凉,带着泥土与腐殖质的醇厚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筛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在地上跳跃。
谢清弦步履轻捷,如同山间灵鹿,对路径熟悉至极。他并不多言,只在偶尔需提醒楚玲珑注意脚下湿滑的青石时,才回身温言一句。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这山林的一部分,和谐而宁静。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水声再次变得清晰。穿过一片茂密的凤尾竹林,视野豁然开朗。一处三面环山的幽谷呈现眼前,谷地中央,一道清澈的山溪蜿蜒而过,溪水撞击卵石,发出琤琮悦耳的声响,与远处瀑布的轰鸣遥相呼应,构成层次丰富的自然乐章。
溪畔,错落有致地建着七八间竹庐,样式简朴,却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竹庐间有窄窄的栈道相连,一旁开辟着几畦菜地,种着些寻常菜蔬。几只羽毛鲜亮的山鸡在溪边踱步,见到生人也不惊飞,只是歪头好奇地打量着。
“这便是听泉宗了。”谢清弦停下脚步,语气中带着一丝回到家的安然,“宗门人丁稀薄,加上清弦,如今也不过师徒五人,让姑娘见笑了。”
楚玲珑放眼望去,只见一名白发老翁正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垂钓,手持青竹钓竿,纹丝不动,仿佛已与石头融为一体;远处菜地里,一個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挽着裤脚浇水,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另一间竹庐的轩窗开着,隐约可见一個女子身影正伏案书写着什么。
这里没有巍峨的门楣,没有森严的规矩,只有山水之间的静谧与生机。
“返璞归真,方是至境。”楚玲珑由衷赞道,“贵宗择此洞天福地,以天籁为师,令人心折。”
谢清弦微微一笑,引着楚玲珑走向居中那间稍大的竹庐。庐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数椅,一榻,墙上挂着一幅墨迹淋漓的“泉”字,笔意奔放,似有水流之声蕴含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香与墨香。
“师父今日入定未醒,姑娘请稍坐,清弦去沏茶。”谢清弦安置好楚玲珑,便转身去了隔壁的灶间。
楚玲珑在竹椅上坐下,目光掠过墙上那幅“泉”字,能感受到书写者灌注其中的、对自然之音的深刻理解与澎湃情感。这听泉宗,果然处处都与“音”、“泉”相关。
不多时,谢清弦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上面放着兩只素瓷茶杯和一柄陶制茶壶。茶未入口,一股清冽馥郁的香气已扑面而来。
“山中野茶,名唤‘不知春’,是师妹在谷后崖壁上采的,数量极少,平日舍不得喝。今日贵客临门,正好品尝。”谢清弦一边斟茶,一边介绍。茶水呈淡金色,清澈透亮。
楚玲珑道谢接过,浅啜一口。茶汤入口微苦,旋即化为甘醇,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肺腑,仿佛将山间的云雾灵气都饮入了体内,精神为之一振。
“好茶。”她赞道,“茶香清逸,竟似有音韵流转其中。”
谢清弦眼中闪过惊喜:“姑娘果然知音!制此茶时,需在清晨露水未干时,伴着山谷间第一声鸟鸣采摘,炒制时亦需心静如水,仿佛在调理琴弦,火候、手法,皆暗合音律节奏。师妹常说,制茶如作曲,每一片茶叶,都是一个音符。”
“制茶如作曲……”楚玲珑品味着这句话,只觉妙不可言。这听泉宗将音律之道,已融入了生活的点滴细微之处。
两人便在这竹庐之中,就着清茶,漫谈起来。起初只是论及山水音律,谢清弦言语精妙,往往能发前人所未发,将无形的音律与有形的山水、乃至无形的心境气机联系起来,听得楚玲珑频频颔首。楚玲珑虽不专精音律,但她对天地气机的敏锐感知和行走江湖的见闻,也常能引出谢清弦新的思考。
谈及兴浓处,谢清弦再次取来古琴,即兴抚了一曲。这一次,琴音不再是之前的清冷孤高,而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与灵动,仿佛在述说这幽谷中的日常,溪水的欢歌,山风的絮语,甚至那菜畦间少年不成调的歌谣,都化入了琴音之中。
楚玲珑静静聆听,只觉心神愈发宁静通透。她甚至能隐约“看”到,随着谢清弦的琴音,竹庐周围极小范围内的天地气息,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梳理过,变得更加有序而充满生机。那溪边的老翁依旧垂钓,那菜地的少年依旧浇水,那窗前的女子依旧书写,但他们周身的气息,似乎也在这无声的音律中,变得更加沉静和专注。
这已不仅仅是艺术,而是近乎神通的修炼法门了。
一曲终了,谢清弦轻按琴弦,笑道:“与姑娘一席谈,清弦获益良多。姑娘对气机流转的感知,远非常人可比。”
楚玲珑放下茶杯,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谢公子,贵宗音律之道,玄妙非常,竟能引动气息,调和内外。不知此法,可能用于……疗愈心伤,化解执念?”
她想起了阿凝,虽然如今已得自由,但那十几年的惊惧与流亡,以及被迫与家族割裂的痛楚,恐怕并非一时能够抚平。若有此法,或能助她真正走出阴影。
谢清弦闻言,神色郑重起来:“姑娘所问,触及我宗秘法根本。《空山鸣泉谱》中,确有‘清心涤念’之章,以特定音律频率,共鸣人之心脉神魂,引导其宣泄郁结,平复躁动,乃至唤醒本心清明。然……”
他顿了顿,道:“此法极耗心神,施术者需境界高深,且对音律掌控妙到毫巅,更需与受术者心意有微妙的沟通。稍有差池,非但不能疗愈,反而可能引动心魔,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宗门戒律,非至亲至信、或生死关头,不得轻用。”
楚玲珑了然。这等涉及心神魂魄的秘法,自然限制极多。
“不过,”谢清弦话锋一转,看着楚玲珑,“姑娘灵台澄澈,气息纯净,若他日有缘,能习得音律基础,或许……能以自身气息为引,辅以简单宁神之曲,助人安定心绪,倒非难事。只是若要深入疗愈,仍需专精此道。”
楚玲珑心中一动。她虽无意专精音律,但若能略通一二,以自身特质辅之,或许在某些时候,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就在这时,竹帘被掀开,那之前伏案书写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与谢清弦同色的青布衣裙,容颜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清气,手中还拿着一卷墨迹未干的纸稿。
“师兄,你又在卖弄你那点音律皮毛,叨扰客人清静了?”女子声音温和,带着些许调侃。
谢清弦笑道:“师妹来得正好。这位是楚姑娘,于音律气机别有见解,非是俗客。”他又向楚玲珑介绍,“这是清弦的师妹,苏挽云。宗门内的典籍整理、包括那‘不知春’的炒制,多赖师妹操持。”
苏挽云向楚玲珑微微颔首,目光清澈而敏锐地在楚玲珑身上停留一瞬,笑道:“楚姑娘气韵非凡,难怪能让眼高于顶的师兄引为知音。方才我在隔壁,隐约听到琴音与往日不同,多了几分鲜活之气,想来是受姑娘影响。”
楚玲珑起身还礼:“苏姑娘过奖。是谢公子琴艺通玄,令我大开眼界。”
苏挽云将手中纸稿递给谢清弦:“这是你前日要我整理的《溪声指法》残篇,有几处疑点,我已标注出来。”她又看向楚玲珑,“楚姑娘既对音律有兴趣,不妨多住几日。宗门虽陋,但藏书阁中还有些前人手札笔记,或对姑娘有所助益。师兄他整日不是对着瀑布发呆,就是对着古琴犯痴,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
谢清弦被师妹打趣,也不着恼,只是无奈一笑。
楚玲珑看着这对师兄妹之间自然亲切的互动,又感受到这幽谷之中远离尘嚣的宁静,心中那暂歇的念头愈发清晰。
或许,真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不为习得高深音律,只为在这山水清音中,涤荡最后一丝风尘,也顺便看看,这奇妙的音律之道,与自己的感知能力,能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她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将山谷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溪水声、归鸟声、风吹竹叶声,交织成一片安详的暮曲。
“如此,便叨扰贵宗了。”她微笑着,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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