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玲珑便在听泉宗这处无名幽谷暂住了下来。
谷中生活,简朴到了极致,却也充实到了极致。每日清晨,她在溪水的琤琮声与林鸟的啁啾中自然醒来。谢清弦的师父,那位名唤穆守静的白发老翁,自那日垂钓后便再次闭关,神龙见首不见尾。谷中日常,便由谢清弦、苏挽云,以及那位名唤石头的浇菜少年打理。
石头人如其名,憨厚朴实,力气颇大,负责谷中粗重活计与食材采摘。苏挽云则如同谷内的大管家,不仅学识渊博,整理着听泉宗历代积累的音律典籍、先人手札,更将日常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连那珍贵的“不知春”野茶,也由她亲手炒制。她似乎对楚玲珑颇为好奇,常寻她说话,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探问着她对音律、对天地气机的种种感悟。
而谢清弦,则成了楚玲珑在音律上的引路人。他并未传授什么高深法门,只是从最基础的宫商角徵羽、五行五音对应讲起,再到抚琴的基本指法、呼吸与音律的配合。楚玲珑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加之她对气息流转本就敏感,学起来进度极快,往往谢清弦稍加点拨,她便能举一反三。
更多的时候,两人是互相印证,互相启发。
月色皎洁的夜晚,他们会坐在溪边巨石上。谢清弦抚琴,楚玲珑静听。她不再仅仅用耳,更用心,用周身感知,去捕捉那琴音引动的、无形无质却真实不虚的气息涟漪。她发现,不同的曲调,不同的指法力度,甚至抚琴者不同的心境,所引动的气息流转都截然不同。或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或如金戈铁马,激荡澎湃;或如秋潭映月,澄澈空明。
偶尔,楚玲珑也会尝试以指代弦,在虚空中轻轻拨动,模仿着谢清弦的韵律。初时毫无异状,但随着她对音律理解的加深,以及对自身气息掌控的精微,她指尖划过之处,那周围的空气竟会产生极其微弱的、肉眼难辨的扭曲,仿佛真的有无形的弦被拨动了。
谢清弦见到此景,眼中异彩连连,叹道:“楚姑娘果然是天眷之人。常人习琴,十年磨一剑,方能以实物之弦引动心神。姑娘却已能初步以神意引气,模拟音律,虽无实际声响,其意已至。这已非‘技’的范畴,近乎‘道’了。”
楚玲珑却知,这并非自己天赋异禀,而是她本身与天地亲和的特质,与这音律之道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听泉宗的音律,是沟通天地的桥梁,而她,本就站在桥边。
这一日,苏挽云邀请楚玲珑一同去谷后崖壁采摘“不知春”茶叶。崖壁陡峭,云雾缭绕,仅有几处可供落脚的窄小石台。苏挽云身形灵巧,如履平地,一边采摘那带着晨露的嫩芽,一边与楚玲珑闲谈。
“楚姑娘觉得我师兄此人如何?”苏挽云忽然问道,语气随意,目光却留意着楚玲珑的反应。
楚玲珑正凝神感知着崖壁间流动的、与谷底略有不同的山风气息,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谢公子心思纯净,琴艺通玄,于音律一道,已窥堂奥。是难得的雅士,亦是诚笃的修道之人。”
苏挽云笑了笑,摘下一片极嫩的芽尖,放入腰间竹篓:“师兄他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心无旁骛,唯琴与道。这山谷便是他的全部世界。有时我觉得他太过不谙世事,如同这崖壁上的孤松,清则清矣,却少了些人间烟火气。”她顿了顿,看向楚玲珑,“直到姑娘来了,我见他琴音中,多了些以往没有的……生气。”
楚玲珑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试探之意,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谢公子赤子之心,闻天籁而喜,见同道而欢,乃是真性情。我不过一过客,偶起涟漪,风过便无痕了。”
苏挽云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清澈,神情淡然,不似作伪,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姑娘可知,我宗《空山鸣泉谱》中,最高深的境界,并非引动气息,而是‘无音之音’?”
“无音之音?”楚玲珑被勾起了兴趣。
“是。”苏挽云颔首,“传说创派祖师晚年,于这瀑布之下坐忘九年,终有所悟。音之极致,非宫商迭奏,而是归于寂静。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枯寂中见生机。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直指本源的道境。可惜,自祖师之后,宗门再无人能臻此境。师兄他……毕生所求,便是此境。”
楚玲珑心中震动。无音之音,归于寂静……这已触及了有无之辨,动静之机的哲学思辨。这听泉宗的传承,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邃。
采摘归来,楚玲珑心中仍在回味“无音之音”的意境。她独自来到平日与谢清弦论琴的溪边,盘膝坐下,并未抚琴,也未运功,只是闭上眼,将心神彻底沉静下来。
她不再去“听”那瀑布的轰鸣,溪水的潺潺,鸟雀的鸣叫,而是尝试去感知那所有声音背后的“静”。起初,各种声音依旧纷至沓来,扰乱心神。但她耐心极好,一遍遍将杂念拂去,将感知向内收摄,如同潜入深潭。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万籁的“背景音”中,她忽然捕捉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心底深处的“脉动”。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韵律,一种与自身呼吸、与脚下大地、与头顶天空隐隐契合的、永恒存在的基底频率。
就在她心神与这“静”中之“动”隐约契合的刹那,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自身!她袖中那枚阿凝所赠的、并蒂莲羊脂玉佩,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的气流从中涌出,顺着手臂经脉,直冲心脉!
“呃!”楚玲珑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混杂着无尽思念、深沉歉疚、以及一丝微弱龙气的执念,如同决堤洪水般冲入她的识海!眼前瞬间闪过破碎的画面——宫墙深深,母亲垂泪的脸,皇帝兄长冷峻的背影,萧琰染血护卫的身影……那是阿凝寄托在玉佩中,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感知到的、最深刻的情感烙印!
这执念来得太猛太烈,与她此刻沉浸的极致宁静状态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心神剧烈震荡,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竟有一丝腥甜涌上!
“楚姑娘!”
一声清越的断喝,如同暮鼓晨钟,在她耳边炸响。同时,一道清泠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琴音倏然响起!
是谢清弦!他不知何时到来,盘坐于不远处,古琴置于膝上,十指如飞。那琴音不再是以往的清远空灵,而是化作一道绵密坚韧的“网”,音波肉眼可见地在她周身环绕流转,将那狂暴冲撞的执念龙气强行束缚、安抚、梳理!
琴音如清泉,一遍遍洗涤着那灼热的执念;又如春风,温柔地抚平她翻腾的气血与震荡的心神。
楚玲珑强忍不适,立刻收敛心神,配合着谢清弦的琴音,引导自身平和的气息,去化解、融合那外来的冲击。她与天地亲和的体质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那狂暴的力量在她体内运转数周后,竟渐渐被抚平、吸纳,化作了她自身气息的一部分,只是其中蕴含的那份沉重情感,仍需时日慢慢消化。
良久,琴音渐歇。
楚玲珑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清明。她看向谢清弦,他额角见汗,气息微乱,显然刚才全力施为,消耗不小。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楚玲珑声音略带沙哑。
谢清弦摇了摇头,关切地看着她:“姑娘无恙便好。方才那是……好强的执念龙气!似乎源自皇室?”
楚玲珑没有隐瞒,简略将玉佩来历及其中缘由道出。
谢清弦听完,沉吟道:“原来是前朝长公主信物。皇室血脉,尤其是直系嫡脉,其贴身之物常年受国运龙气与个人心念浸润,早已非同寻常。姑娘方才心境空明,近乎‘无音’之境,灵觉放大至极致,恰好引动了其中沉睡的印记。幸而姑娘根基深厚,自身气息能与天地交融,方能化险为夷,若换做常人,恐已心智受损。”
他顿了顿,看着楚玲珑,眼中带着一丝后怕与惊叹:“不过,经此一事,姑娘因祸得福,不仅化解了这外来的执念冲击,自身心神经历这番淬炼,似乎……与这天地气机的感应,更为敏锐圆融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我欺。”
楚玲珑内视自身,果然发现方才那番凶险的冲击过后,自己的感知仿佛被洗涤过一般,变得更加通透敏锐,对周围气息的流动把握得更加精细入微。那玉佩中的执念虽被化解,但那份源自皇室血脉的、对江山气运的微妙感应,似乎有一丝残留,融入了她的感知体系。
她再次看向谢清弦,心中感激。若非他及时以精妙琴音相助,自己虽不至于殒命,但心神受创恐怕难免。
“又欠公子一份人情。”她轻声道。
谢清弦温然一笑:“姑娘客气了。你我论道多日,何必言谢。只是经此一事,清弦愈发觉得,姑娘之道,广阔无边,非我这山野之音所能局限。这山谷,终究是太小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与了然。
楚玲珑默然。她知道,自己在听泉宗的这段宁静时光,即将结束了。体内的变化,以及对那“无音之音”的初步触碰,还有那化解执念后的感悟,都让她感觉到,前方的路,似乎又开阔了些许。
是时候,再次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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