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引发的波澜在听泉幽谷中渐渐平息,楚玲珑却并未立刻动身离开。那日阿凝玉佩中蕴含的执念与龙气骤然爆发,虽被她与谢清弦联手化解,甚至因祸得福,使得她对天地气机的感应更为敏锐圆融,但心神经历的这番淬炼冲击,仍需时日来彻底稳固。那丝融入感知的、对江山气运的微妙感应,玄奥莫测,更需静心体悟,方能如臂指使。
谷中岁月,仿佛被那日的惊涛骇浪洗涤得愈发宁静。谢清弦与苏挽云皆是灵慧通透之人,看出楚玲珑需要独处潜修,便不再过多叨扰。每日里,只有憨厚的石头按时送来汲取自山岩深处的清泉和带着露水的新鲜野蔬,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贵客的清净。楚玲珑或于溪边静坐,感受水汽氤氲中蕴含的生机;或于月下漫步,体察林壑间流转的夜息。她尝试着将那丝新增的感应与自身原有的灵觉融合,如同织就一张更为精密的无形之网,捕捉着风中、水中、泥土中流淌的细微讯息。偶尔,她也会想起那日触碰到的“无音之音”的意境,心湖微澜,却又复归澄澈。这幽谷,成了她消化收获、沉淀思绪的最佳所在。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楚玲珑觉得心神渐复,准备辞行前的第七日,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混杂着石头焦急的呼喊,骤然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楚姑娘!楚姑娘!不好了!”
楚玲珑正在竹庐内调息,闻声睁眼,只见石头引着一名汉子跌跌撞撞闯入视野。那汉子身着漕帮劲装,本是精干打扮,此刻却狼狈不堪——衣衫多处破损,沾满泥泞与已然发暗的血渍,腰间那半块象征身份的鱼形木符也裂开了一道缝。他左臂一道伤口极深,几乎可见白骨,只用从衣襟撕下的布条胡乱捆扎着,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将布条染得猩红。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一双因极度恐惧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楚玲珑的瞬间,爆发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光芒。
“楚……楚姑娘!”汉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因脱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出……出大事了!萧……萧大侠和夫人……他们,他们遇袭了!”
饶是楚玲珑心志坚毅,此刻心中亦猛地一沉,仿佛一块冰石坠入深潭。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不见丝毫慌乱,只衣袖微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内息无声涌出,稳稳托住那汉子,不让他虚弱的身体真正跪下去。
“莫急,慢慢说清楚。”她的声音清冷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怎么回事?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此时,谢清弦与苏挽云也被惊动,快步赶来。见到这汉子的惨状和听闻“遇袭”二字,两人皆是神色骤变,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担忧。
那汉子被楚玲珑的内息托住,喘了几口粗气,仿佛找回了一丝力气,这才断断续续,带着哭腔道出那噩梦般的经历。原来,萧琰与阿凝谨遵皇帝口谕,决定从泉州港乘船出海,远赴南洋,彻底远离中原这是非之地。漕帮感念萧琰往日恩义与武林盟主的情面,暗中派遣了一支由好手组成的精锐队伍,一路秘密护送。行程原本极为顺利,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盯梢。岂料,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泉州港,前夜宿于一座偏僻靠山、人迹罕至的小村落时,灾厄骤临!
“是……是半夜!毫无征兆!”汉子眼中残留着刻骨的恐惧,声音发颤,“大批黑衣蒙面人,像……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他们……他们手段狠辣无比,武功路数刁钻诡异,配合默契,招招致命!不像……不像中原任何门派的路子,倒像是……像是专门训练出来、只知杀戮的死士!”
他吞咽了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继续道:“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萧大侠和夫人!我们……我们拼死抵抗,可……可弟兄们根本不是对手,死伤……死伤太惨重了!萧大侠为了护住夫人,背后空门大开,硬生生挨了一记重掌,吐血不止……最后……最后关头,是萧盟主早有预料、事先安排在更暗处的几位退隐江湖多年的老前辈突然杀出,拼着性命不要,才……才勉强撕开一個口子,护着萧大侠和夫人杀出重围……现在……现在他们下落不明,生死……生死不知啊!”
消息如同九天惊雷,悍然劈落在静谧的幽谷之中!
皇帝口谕言犹在耳,那旨在缓和关系的恩赦天下旨意墨迹恐怕还未全干,江湖与朝廷之间那根紧绷了十几年的弦刚刚松弛一分,是谁?竟敢在此时此地,以如此酷烈、如此决绝的手段,对已然被皇室“放逐”、即将远走海外的萧琰和阿凝,行此斩尽杀绝之事?!
一股冰冷的寒意,自楚玲珑脊背升起。
“可知袭击者的来历?任何特征都可。”楚玲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去,便能察觉那平静之下蕴藏的冰寒风暴。
汉子无力地摇头,脸上满是绝望与惨然:“不知道……他们下手太干净了,不留活口,连……连受伤的同伴都会立刻补刀灭口。我们……我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几个人的正脸,他们就像鬼影一样……但,但是……”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说道,“小的在混战中,隐约……隐约听到他们之间用以联络的哨音,极其尖锐短促,只有一声或两声,节奏很怪,不似我们江湖上常用的任何一种哨语,倒……倒有些像……像军中传递简单命令时用的那种……”
军中?!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千斤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口!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苏挽云掩口失声,俏脸煞白:“难道……难道是皇帝出尔反尔?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明着放人,暗中却派军中好手追杀?!”这猜测让她不寒而栗。
谢清弦眉头紧锁成川字,他下意识地抚摸着腰侧并未佩戴的玉佩,沉吟道:“此举……有违常理。陛下乃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既已明发恩赦旨意,安抚江湖,又默许甚至推动了之前的缓和局面。此时若再行刺杀,一旦事情败露,不仅帝王颜面扫地,威信尽失,更会彻底激怒江湖,引发难以估量的动荡与冲突。这于他稳固朝局、安定江山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此愚蠢短视、自毁长城之举……不似一位成熟帝王的权衡之术。”
楚玲珑没有说话。她缓缓闭上双眼,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景象,整个心神沉入一片绝对的冷静与清明之中。脑海中,自她无意间卷入这场风波以来的所有画面、所有线索,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
寒山寺初闻秘辛时,那江湖汉子议论中的愤懑与无奈;小酒馆内,阿凝那笃定而绝望的眼神,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就是那个能化解这场恩怨的人?”;澄心堂内,与老荣王和那位栗袍大宦的机锋相对,献上“赤螭玦”时的孤注一掷;淮安城外,那场恰到好处爆发、险些将初步缓和局面再次推入深渊的冲突;栖霞山水阁,那最终带来一线生机、却也带着皇室冰冷威严的口谕……
以及,贯穿始终,如同一条若隐若现的暗线——那枚在金陵秦淮河畔、“听潮阁”画舫上,由那位身份莫测的栗袍大宦亲自出手拍卖的“赤螭玦”!
一个一直被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所掩盖、或者说因其出现时机过于“巧合”而被忽略的致命疑点,在此刻,伴随着“军中”二字的刺激,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骤然炸开,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刺眼!
那枚“赤螭玦”!
它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恰到好处”!就在她苦于没有合适切入点撬动僵局之时,它便带着前朝太子冤案的神秘光环,出现在了背景复杂、极可能与宫内势力有所牵连的“听潮阁”!而主持拍卖之人,更是那位气息阴柔、威压深重、明显是宫内顶尖人物的栗袍大宦!
当时,她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这或许是皇帝赵珩或老荣王赵懋抛出的诱饵,意在试探江湖反应,或是为后续可能的“和解”铺垫台阶,甚至是一种更隐晦的警告。但现在,结合这突如其来的、手段酷烈且疑似牵扯“军中”的袭击,再回过头去看……
如果,抛出“赤螭玦”的,根本就不是希望看到和解的皇帝或荣王呢?如果,是另一股同样深植于宫廷内部,却绝不希望看到皇室与江湖和解,甚至处心积虑想要激化双方矛盾,最好能引得两败俱伤、天下大乱的势力呢?!
这枚牵扯着前朝懿德太子冤案、极易触动当今皇帝敏感神经的玉玦,它的出现,本身就带着浓烈的“挑拨”意味!它被自己机缘巧合下用来作为打破僵局的工具,但或许,它被那个幕后黑手抛出的最初、最根本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火上浇油! 是为了不断提醒皇帝那桩不光彩的旧事,刺激他对江湖的不信任与猜忌,从而阻止任何和解的可能!
再联想到阿凝提供的、关于那桩模糊宫闱秘案的线索,涉及十多年前一位失势妃嫔和一场未能掀起波澜的政变企图……难道,当年的余孽并未被彻底清除?仍有漏网之鱼,潜伏在暗处,舔舐伤口,等待着复仇和搅乱乾坤的机会?
还有淮安那场看似因小事引发的冲突,时机也拿捏得如此“精准”,正好在“赤螭玦”传闻开始扩散、双方高层即将进行关键接触的节点爆发,险些就将那来之不易的一丝缓和彻底炸碎!这,真的仅仅是一次偶然的、失控的地方冲突吗?
这一连串的“巧合”,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幕后黑手”这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
楚玲珑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不再是平日的清冷澄澈,而是爆射出如同实质般的锐利精光!她之前所有的分析、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对手是皇帝赵珩这一预设之上,思考的都是如何在这位帝王的权衡术中,为阿凝和萧琰争取一线生机。却从未跳出这个框架,去思考在那至高皇权的阴影之下,是否还潜藏着另一条毒蛇,一個不仅想要萧琰和阿凝的命,更想利用他们的死,来彻底引爆庙堂与江湖终极对决的阴谋家!
“那枚‘赤螭玦’……”楚玲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与锐利,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或许,我们从头到尾,都想错了它的来历,和它被抛出来的真正目的。”
谢清弦与苏挽云闻言,皆是一怔,随即面露深思,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楚玲珑不再有丝毫犹豫,她先对那几乎要虚脱的漕帮汉子沉声道:“你伤势极重,莫要再动,就在此处安心养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随即,她转向谢清弦与苏挽云,语速加快:“谢公子,苏姑娘,事态紧急!我需要立刻查阅贵宗藏书阁中,所有关于前朝宫闱秘史、特别是关于那位懿德太子及其相关党羽、残余势力的记载!无论是正史野史,笔记杂谈,甚至是只有只言片语的线索,都至关重要!”
听泉宗虽避世已久,但历代先人云游四方,搜集的各种孤本秘录、野史笔记定然不少,这些不被官方重视的“边角料”中,往往隐藏着被正史刻意掩盖或忽略的真相!
苏挽云立刻领会其意,毫不迟疑地道:“好!我这就带你去藏书阁!那里有我宗历代收集的诸多杂书,或许真有线索!”
藏书阁位于山谷最深处,倚着山壁而建的一间最为宽敞的竹庐内。推门而入,并无想象中的尘埃扑面,反而有种书卷特有的沉静气息。里面藏书算不得汗牛充栋,但竹简、帛书、纸卷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显是经常有人打理。楚玲珑与苏挽云立刻投身于这片书海之中。谢清弦则默默守在阁外,盘膝坐下,将古琴置于膝上,指尖流淌出宁和而悠远的琴音,那音波如同温柔的涟漪,轻轻抚慰着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变得躁动不安的谷中气息,也试图为阁内焚膏继晷的两人提供一丝心神的支撑。
楚玲珑翻阅的速度极快,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掠过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或清晰或模糊的字迹。她不再仅仅盯着懿德太子本人,而是将搜索范围极具扩大——所有与太子案有牵连的妃嫔、外戚、属官、门客,特别是那些在太子倒台后看似沉寂、或是被从轻发落、甚至侥幸脱身的人物,都成了她重点关注的对象。任何可能与“裴”姓相关的记载,更是绝不放过。
时间在指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亮转为昏黄,又由昏黄沉入墨蓝,最后星斗满天。苏挽云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两人专注而凝重的侧脸。饿了,便啃几口石头送来的干粮;渴了,便饮一口冰冷的山泉。没有人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阁外那不曾停歇的、安抚人心的琴音。
当东方的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黎明的微光如同羞涩的触手,悄然透过竹窗的缝隙,照亮了满室漂浮的尘埃时,楚玲珑不停翻动的手指,猛地停在了一卷纸质已然泛黄发脆、笔迹略显潦草飞扬的私人笔记上。笔记的封面并无题名,作者署号为“山野散人”,据苏挽云介绍,这是前朝一位仕途蹉跎、却喜好记录各种宫闱传闻秘辛的翰林私下所著,因其内容多有犯忌之处,并未流传于世。
楚玲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她小心翼翼地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极其隐晦、近乎谜语的笔法写道:
“……太子既废,其党羽星散,或死或囚,树倒猢狲散矣。然,世事无绝对,有裴氏者,原东宫洗马,位虽不高,然机敏善谋,工于心计,竟于雷霆扫穴之际,觅得一线生机,得脱罗网……后,此人竟似人间蒸发,再无音讯。然,据宫中隐约传闻,其人或改头换面,隐于深宫禁苑之内,借旧主残余之恩荫,苦心经营,竟复得近天颜之机……然观其行藏,似忠实奸,其心术之深,不可测度。常以‘扶保正统’、‘光复旧制’之辞藻自饰,然眼眸深处,所图者何,恐非尽忠那么简单,无人能窥其真心……”
裴氏!东宫洗马!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划破黑暗的闪电,骤然劈入楚玲珑的脑海!她猛地想起,在阿凝当初提供的、关于那桩宫廷旧事的零碎线索中,确实有一个极其模糊的、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名字——裴公公!资料中只含糊提及,似乎是当年伺候过那位卷入秘案的失势妃嫔、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又辗转调到其他宫殿任职的一個老宦官,因其地位一直不高,在波澜云诡的宫廷中毫不显眼,故而在分析时并未引起重视。
东宫洗马……裴公公……都姓裴!
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一个因靠山主子倒台而失势,却凭借过人心计和谋略侥幸逃脱清算,甚至改换身份,重新潜入权力中心,在深宫禁苑之中潜伏数十载,口口声声以“扶保正统”(是扶保懿德太子一系吗?)为口号,暗中却可能一直在冷眼旁观,等待时机,意图搅动风云、实现其不可告人目的的阴谋家形象,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立体!
是他!一定是他!
就是这个潜伏在暗处的“裴公公”!是他,抛出了那枚作为诱饵和挑拨工具的“赤螭玦”,巧妙地引自己这个变数入局,既利用自己来打破皇帝与江湖之间坚固的僵局,同时也利用“赤螭玦”和前朝旧事,不断刺激和加深皇帝对江湖的猜忌与不满!是他,策划了淮安那场看似偶然的冲突,意图在关键时刻激化矛盾,将和解的萌芽扼杀在摇篮里!甚至,在皇帝已然做出让步、下旨放人之后,他仍不甘心失败,竟悍然派出麾下训练有素的死士,伪装成“军中”之人,对萧琰和阿凝进行截杀,企图将这桩血案再次嫁祸给皇帝,彻底点燃江湖的怒火,引爆最终的决战!
好一条环环相扣、毒辣无比的计谋!好一個深藏不露、隐忍数十年的幕后黑手!
“找到了!”楚玲珑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将那份泛黄的笔记指给凑过来的苏挽云看,指尖点在那段关于“裴氏”的记载上。
苏挽云快速浏览完毕,俏脸瞬间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愤怒:“这……若真如此人潜伏宫中,其心……其心可诛!他这是要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啊!”
楚玲珑的目光已然恢复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决意与冰寒的杀机。她看向窗外那已然大亮的天际,晨曦的光芒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凝重。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虽然还缺少最直接的、能够将其扳倒的铁证,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逻辑,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了那个隐藏在深宫重重帘幕之后的阴影——“裴公公”!
必须立刻行动!每拖延一刻,萧琰和阿凝就多一分危险!不仅仅是为了救他们的性命,更是为了阻止这个阴谋家将好不容易迎来一丝和平曙光的庙堂与江湖,再次拖入万劫不复的血海深渊!
“我要立刻去泉州!”楚玲珑斩钉截铁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挺拔,仿佛一柄即将出鞘、斩破一切迷雾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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