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夏日突如其来。

浊黄的日光一晃眼便穿过树枝与杂草的身体,给它们罩上一层黯沉的纱幔。

原萍蛾就在这上面烧着纸钱。

突兀于面前的一块崭新的墓碑上,端庄齐整地刻着李素妹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

起风了,燃烧的铜黄草纸在萍蛾的手中振翅欲飞,她却不急着放下。

火红的焰翅燎到她的手指,恍若她在握着她的手告别。】

2015年12月23日凌晨12时,原萍蛾在她的辖区交换完班,习惯性地脱下警服换上了自己这套森蓝的大衣,派出所离自己家走路不过十几分钟——她习惯走路回去。

珅城的东区是当地最老的区,遗留着相当大的一片城中村,与时尚新潮的南区相比,东区就像配料简单、包装素朴、滋味寡淡的老冰棍。

东区的东边是老火车站与废弃的厂房,剥落了漆的钢铁建构像老人光秃的牙床上独独留下的牙洞,与金属质感的风撕扯出寒酸的呜咽声。

继续往西走,一条珅城最热闹的步行街横亘在前方,步行街的尽头就是萍蛾的家。

纤薄的月好似烟头烫的洞,步行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就是刚从烟灰缸般的天空里遗落的星点烟灰。

萍蛾朝手心呵了一口气,跺了跺脚,加快步伐钻进了小区入口,一想到自己家还在6层顶,原本愉快的攀爬步履都沉重了起来。

萍蛾家住的是千禧年后珅城东区第一批拆迁的小洋房,既是第一批,便也没有电梯,原母的腿不好,不常下楼,下午原父下班了才或搀扶或背着下楼去散心。这种行为看似苦,却也是老俩口苦中作乐的方式之一。

据说,原母的腿是被原父摔伤的。当然,这是原亮对萍蛾说的。

那时,原亮一手托抱起刚上幼儿园的萍蛾,一手指着原母那只受伤的腿说:“爸爸妈妈刚结婚不久,爸爸骑摩托带妈妈回娘家,在路上不小心摔倒了。”

原亮深感自责,担负起所有照顾原母的工作,甘于放弃晋升机会以换取更多空闲,当了一辈子的社区基层警察。

轮班后,是难得的休息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吃饭,原母高兴得很,亲自下厨为女儿烧菜。

“老爸,你那时骑的是哈雷吗?”萍蛾夹了一口青椒炒蛋,不急不慢地送入口中。

原亮被她跳脱的话题问得愣了一下:“什么哈雷?”

萍蛾将碗里的青菜捋直,不咸不淡地补充:“您年轻时那么拉风,虽然骑摩托摔了有点丢脸,但那辆车一定撑很门面吧,不然不至于要骑着带新婚后的妈妈回娘家。”

原亮脸上有点挂不住,刚想反驳,便被原母劈筷堵住嘴:“老原,尝尝我新做的雪碧鸡翅。”

萍蛾眼见自己老爸嘴里叼着一块白花花的鸡翅,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为难地呆滞了好几秒,逗得餐桌上的这对母女前仰后合。

“哈雷2005年才进入国内,比你出世都晚十几年了,不谈它的价格,我就是想骑也骑不到啊,而且我那时候骑的是铃木摩托……”原亮拧着川字眉啃着鸡翅,“在珅城街头上也很拉风的。”

“就是摔伤了腿之后,你妈养伤还养了几年,本来我们结婚不算早了,等你出世,在我们那个年代都算晚婚晚育了。”原亮边喝汤边感慨,语气不像在回忆,倒像是在赞叹这排骨汤炖得咸香入味,刚好冲走了雪碧鸡翅的甜腥味儿似的。

萍蛾一听到“婚”“育”等字眼就有点心惊,虽然自己大学毕业才一年多,但也生怕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赶紧对原母谄媚地笑:“老妈,您真伟大,我爱您。”

原母对自己吃了很多苦才生下的宝贝女儿的奉承很是受用,感动地给萍蛾也夹了一块雪碧鸡翅。

“虽然晚育,但我和你妈也是响应了国家优生优育的号召!你看你,多健康机灵!”原亮一脸自豪。

虽然萍蛾和原亮平时相处的方式更像朋友,但听着老爸眉飞色舞地对自己女儿讲述什么“优生优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便接过话茬试图说得正经一些:“当然喽,老爸老妈基因优秀,我这不继承了老爸,做了一名警察嘛。”

萍蛾从事警察职业,确实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哪怕原亮一开始持反对意见。这个一辈子在基层摸爬滚打的男人,信奉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传统理念,并不希望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从事危险职业。

“可是做警察多酷啊,我爸爸就是警察,为民除恶的警察。”小学时期的萍蛾总是挺着胸脯叉着腰地跟小伙伴们炫耀父亲的职业。

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中年谢顶的物理老师戴着麦克风在黑板上画着斜面受力图,激动地敲着粉笔头仿佛在演奏一场力的古典交响乐。

不知是冬日暖阳晒得太舒服,还是老师始终一个音调的讲题声太催眠,她懒洋洋地靠在窗边耷拉着头,桌肚里摊开着一本厚实的探案集,泛黄的书页被窗棂漏下的金色日光照射得散发出类似苹果果肉的气味。

跟父亲的反对不同,萍蛾无论做什么外婆都会赞许她——“我家萍蛾不想做书生,做警察也不会比你爸爸差。”外婆的这句话,萍蛾从小听到大。

老人家在萍蛾高考前,特地去开福禅寺求了祈福香囊。这个疼爱孙女、无论何时都笑眯眯的老人,在萍蛾刚上大学的一个深夜的睡梦中仙逝了,这些年,萍蛾一直戴着这个香囊,出警时也戴着,仿佛在践行对外婆许下的“惩恶锄奸”的诺言。

“老爸,你知道《最后一案》里,福尔摩斯说过的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萍蛾擦拭完餐桌,将抹布规规整整地递给洗水池旁的原亮。原亮一把夺过,三下五除二地将碗筷洗干净,水池里响起一片清脆的叮咣响:“好像是什么公众什么利益来着?”

萍蛾笑着摇摇头,和原亮一起搀扶着原母下楼去散心。三个人并肩下楼有点拥挤,萍蛾十分懂事地退了一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好方便老两口秀恩爱。

“社区里一天天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两只狗打架也好意思报警。”刚下完楼,原亮便喋喋不休起来。

“老爸怎么劝架的?”萍蛾捧哏。

“准确来说,是一只边牧和一只萨摩耶的战争。”原亮像读儿童绘本似的娓娓道来,“第一次,正在闲庭散步的边牧豆豆被微笑天使萨摩耶团团杀了个措手不及,输了;第二次,豆豆养好精神做好准备,气势汹汹地找团团报仇,没打过,又输了。豆豆的主人不服气,就报警了。”

“然后呢?你秉持公道了吗?”萍蛾对原亮哄小孩般的讲故事风格很感兴趣。

“我怀疑是豆豆的主人觉得豆豆的自尊心太强,毕竟输了两次,太丢狗脸了,他说豆豆都郁闷得吃不下饭了,他必须要为豆豆出气。”原亮耸了耸肩,一副“难道我会哄狗吃饭”的无奈表情。

“那老爸你是怎么调解的?”萍蛾作沉思状,一副好学的模样。

原亮得意一笑:“打不过体型比它大的萨摩耶,难道还打不过白色博美?”

“原来如此……可这是恃强凌弱。”萍蛾恍然大悟,又十分鄙夷。

原母走得腰都酸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父女二人相声似的对话:“老原小原,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坐会?”原亮赶紧找了个石凳让原母坐下休息,她转身的那瞬,萍蛾看到母亲身后的太阳下山了。

暮色四下逃窜,寒风割痛了眼睛,血红的余晖从地平线上渗出,像一滩烧化了的蜡烛油。

萍蛾突然想起来,昨天,在原亮调解“两只狗的战争”时,她也在出警,不过她要调解的是“一对父女的战争”。

报警的小女孩叫李素妹,她说爸爸正在打她,她躲在厕所里,不过支撑不了多久,求警察赶紧救救她。颇有经验的王松明一听就知道是一起家庭暴力案,便带着萍蛾这名女民警前往珅城东区最大的城中村——海棠村。

这个地方与老火车站相接,街头人来人往,鱼龙混杂,醒目的养生足浴馆幽幽地亮着一圈油腻的绿光,它的背面就是海棠村的入口。

小巷通道只有两人宽,粗糙磨脚的路面躺着四零八落的塑料袋,路灯也是四零八落的,迎着这莹白微弱的灯光,即使是身为老土著的王松明,也七零八绕地一路经过几个私人小旅馆才找到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王松明试探性地敲了敲门,抬高浑厚的嗓门申明来意,萍蛾抬眼审视一圈,这门前破落逼仄的空间,充斥的都是冷冰冰的水泥和金属的工业腐锈味,一路过来连个摄像头都没有。门后女孩闷闷的哭泣声连同男人的咒骂声停了一瞬,萍蛾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盯着这扇门。

“吱呀”一声,门后浮出一张浑浊的透着阴气的男人的脸。

像一条被逐出群又捕食失败的野狗。这是萍蛾对这张脸的第一印象。

“你好,我们是东区的警察,有个叫李素妹的人报警……”王松明重申了一遍来意,扒着门沿,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男人的双手。

男人调整姿态,闪身让道,皮笑肉不笑道:“是我女儿报的警,她闯了祸,我正在教训她,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你就是她的父亲?”王松明打量着眼前这个身高约一米七、体态瘦削的男人,估摸着他的年龄,又问:“孩子妈妈呢?”

“她妈早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享福,就我一个人带她。”李业颇有怨气,下意识抬起食指和中指在嘴边做了个夹烟的动作。

“看你年纪也不大,没有再娶吗?”王松明拿出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的口吻审问他,笼罩在他黑压压的身影里的,是他的女儿。

女孩窝在卧室门边一张美艳女星的画报下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不知是否是灯光的缘故,画报上那个家喻户晓的涂着烈焰红唇的女星仰头半阖着眼,一袭抹胸裙裹着她凝脂的肌肤,裙子鲜红得似乎要穿透纸张泼在底下的女孩身上。

李业放下手,悻悻道:“没钱,怎么娶,女人都要钱。”

趁着王松明问话的空档,萍蛾已经将素妹揽到里面的房间检查她身上的伤痕,女孩骨瘦如柴,瓷一样的肌肉纹理里,一道青筋肿了、紫了,乍一看还以为她的身体里爬着一条紫色的幼蛇。她整个人像长在无人小径里的山荷花,受着滂沱的暴雨。

萍蛾还没问话,女孩便抹着红肿的眼睛诉苦道:“我爸不仅打我,还扯我衣服,幸好你们来了。”她小声谨慎得仿佛怕打草惊蛇。

“我是在教育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早恋!我要是不教育她,难道要随她跟网上认识的男的鬼混?”李业骤然拔高了嗓门,仿佛从草丛里倏忽冒头的毒蛇,呼呼的喘气声就是蓄意进攻的吐信。素妹单薄的身子一阵哆嗦,无力地翻动着嘴唇:“不是这样的。”

李业冲进来抢过素妹的手机,背对着王松明剜了她一眼:“那这个叫一叶舟的男人是谁?给警察看看你的手机,看我有没有冤枉你!”她站直了身子没动,他扬起手,一记耳光像是炭火上爆开的栗子打在素妹的脸上,这声响亮把在场的两名警察都震得愣了一瞬。

王松明横插一脚拦在中间,萍蛾将素妹护到身后。

“小孩子嘛,青春懵懂很正常,你作为父亲应该正确地引导她,而不是靠打。”王松明说完,又朝李业抬了抬下巴,“户口簿在家里吧,让我们看一下。”

李业没再纠缠,转身去柜子里取。萍蛾温声细语地安慰怀里低着头垂下眼睫的素妹:“你还在上学,应该以学业为重,等你考上大学了再谈恋爱也不迟,不要随便跟网上认识的男人交往,你爸也是为你着想,就是方式不可取。”

王松明接过李业递来的户口簿,一页一页地翻动,笔尖攒动着记录下李业的身份信息。

李业,1981年;袁湘,1983年;李素妹,2001年……

萍蛾也在看着,心里盘算了一下李素妹出生的时候,她妈妈才十八岁。

“你看你,才三十四,好好上班或者做个小生意什么的,攒点钱再找个老婆也不迟。”王松明合上户口簿还给李业,“教育孩子也是,现在的小孩都娇气,尤其女孩,要是打伤弄破相就不好了。”转头又热心肠地教育起素妹,“小姑娘,你在上学,还是未成年,不能早恋,小心被社会上的男人占便宜。”

她在灯光下侧身站着,以被罚站的姿势,侧影是小小的一团,只见五官的轮廓,不见五官牵扯出的神态,很慢很慢地,那侧影嘴部的轮廓扯出一个向下的弧度。李业微微低头望向素妹的侧影,两粒黑色眼珠苍蝇似的盯着那小小的一团,像在叮一张溃烂的伤口。

萍蛾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安,女人的直觉就像一颗氢气球,在心口飘摇,只等一记明火引爆。

王松明拍了一下萍蛾的肩膀:“这次的出警记录主要由我写,你再补充一些小姑娘的情绪细节。”那颗氢气球突然泄了气,萍蛾转过头看到的已然是王松明的背影:“结束了吗?”

“结束了,不过是一个单身父亲教育自己的女儿早恋而已,况且,他也保证了以后会好好跟孩子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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