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晚将死于壬寅年壬寅月。
在她的葬礼上,她的青春美貌编织成斑驳的花环。
一群陌生人围着棺椁载歌载舞地祝祷。
命运缝住了她求救的信号。
她宁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她死于壬寅大运第一年。】
萍蛾带上了那扇老式木门,赫然发现门前围了两个看热闹的中年女人。
迎面撞到警察出来,她们向后退了几步给警察让道,像是要化解这尴尬的场景似的,一个鹅蛋脸、法式烫发的女人小声而尖利地对着身旁的短发女人喝道:“淑琴,不会是你报的警吧?”短发女人小心地瞥了一眼王松明,赶紧摇头撇清关系:“哪里是我,李业打素妹的情况又不少见。”
萍蛾停了脚步,回头直视她们:“那个男人经常打他的女儿吗?”
法式烫发的女人这时反倒噤若寒蝉,短发女人倒继续开口:“都是苦命人罢了。李业的老婆跑了七八年了,他自己在工地上打零工,挣点钱就花掉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再跟他,素妹可能从小没有妈妈管教,性格比较古怪,脾气又犟,父女俩经常吵架,吵着吵着李业就会打她。”
王松明似乎不想再讨论那对“苦命”父女,环顾了一下四周,问她们:“你们应该都是珅城人吧,这里环境不好,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这不就等着拆迁吗?不过每次说到海棠村拆迁,说着说着就没影了,也许哪天冷不防就拆了,能换个好地方住。”短发女人一脸憧憬的神态,连带着她脸上的皱纹都被这滚烫的憧憬熨平了。萍蛾眼里顿时涌出一股不知是庆幸还是同情的情绪,只一闪而过,她偏过头去又打量起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
王松明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用高人一等的口吻给庸俗的平民指点迷津:“十年前珅城大开发的时候这片区域就没拆,现在珅城都建设得差不多了,这海棠村就更没机会拆了。南区有地有人有产业,东区有什么?工厂搬的搬倒的倒,年轻人又不往这来。还有这海棠村,面积大不说,这么多栋楼,违章加盖了不知道多少层,拆了的话光安置就是一笔天文数字,东区建投部常年入不敷出,哪有这么多钱。”
法式烫发女和短发女的脸色登时不太好看,又不敢和警察顶嘴,就作鸟兽散似的走开,反正也看完热闹了。
“你打碎人民的拆迁梦了,你这个人民警察。”萍蛾扶额。
“哎,我跟她们说的都是真理,真理本来就不近人情啊。”王松明摊了下手,一副好心没好报的样子。
终于从巷子里出来,又是那打眼的绿营营的养生足浴馆,王松明指了指招牌给萍蛾科普:“你知道这家店是谁的吗?”萍蛾心里有数,却故作不知地摇头。
“听说是珅城东区某个人物的小舅子家的产业。”明明手里没东西,王松明却捻了捻手指,好似在数钱,语气严肃,“每年我们都会抽查几次,每次都会提前通知。萍蛾,你还是新同志,检查的事估计过不久也会轮到你。”
萍蛾心领神会:“明白,谢谢明哥提点。”
回到派出所,整理完材料再经过开会,已经到了凌晨12点,她脱下警服换上了自己这套森蓝的大衣,跟值班的同事打完招呼,便回了家。
12月快过完了,天气愈发地寒冷,萍蛾住的这个老小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有几个捱不住的老人去世。
这些天,接连地,哀乐彻天彻地,唢呐、铜钹、木鱼,死人的音符被活人搅和在一起呈上灵堂伏惟尚飨。哀乐断断续续地奏着,在萍蛾的脚下,它渐渐拧成一股白烟,蜿蜒着飞向沉甸甸的夜空,迎面撞上炸开的烟花,步行街上的少男少女们一时间欢呼雀跃、欣喜若狂——“新年快乐!”
2016年到了。
这几天,萍蛾在所里值班,同事们都在外巡逻,一个人无聊了,便发消息“骚扰”好友孙瑶。孙瑶隔了二十分钟才回复她:“我早就料到,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教书育人!”
由此判断,孙瑶应该刚下课。
萍蛾:“孙老师消消气~”这话怎么看都有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意思。孙瑶立马发来了好几条40秒的语音,声情并茂地讲述她班里的那群小崽子们如何给她惹事,她又如何高情商地化解,萍蛾对着手机听筒被她逗得咯咯笑。
闲来无聊,就找孙瑶。
孙瑶:“最可怕的是,这样的日子我还要再过三十年!”
还没等萍蛾发表情包安慰她,她又噼里啪啦地发来一串消息:“不过再过一个月我也放寒假了,原警官,别光听我的笑话,你最近怎么样了?”
孙瑶作为萍蛾从小一起长大的损友,除了上大学异地外都形影不离,原本以为都回珅城工作应该会有很多时间相聚,结果同为体制内的底层打工者,两人的休息时间常是错开的,联系最多的方式还是在手机上。
萍蛾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出警近况,大多是家庭里的纷纷扰扰,俗称家务事,所里常派她去处理这些事情,毕竟她是为数不多的女警,安抚家庭里的弱势群体有优势。
萍蛾:“平平无奇,没什么大事,大事基本上也轮不到我出场。”
孙瑶:“亲爱的,我得提醒你,过年后,你可能会看你领导不爽甚至冲撞他们,也容易倒霉,和小人起冲突,你得好好约束自己的言行哦。”
萍蛾:“有这么夸张吗?我入职不久,还不想丢掉铁饭碗。”
孙瑶:“说不定比这更夸张呢。我看过了,你的八字原局原本是个漂亮的伤官合杀局,但你马上要步入正官流年,正官找你的伤官打架,你的伤官抽不开身去合杀,七杀就会乘虚而入攻身,你出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意外啊。”
萍蛾心想自己现在最多就是把家庭里的弱势群体抱在怀里,拍拍他们的背安抚他们受伤的情绪,身高马大的同事们冲在前线,自己根本上不了打打杀杀的场合,又是个新人,哪里来的勇气和机遇顶撞上司呢?
但她还是选择相信孙瑶。这家伙在北方双一流大学主修汉语言文学专业,正儿八经地学过易经,当时因为算卦准,孙瑶还是院里小有名气的“神婆”。萍蛾对八字、算卦这些也颇有兴趣,但天赋有限,不妨碍自己仍是个半吊子。
萍蛾:“谨记孙老师的教诲,绝对做一个合格的民警、一个守法的良民。”
日子就这样无惊无险地过着,热热闹闹地过完了春节,依旧是无惊无险,平淡得萍蛾都有点怀疑孙瑶的话了。
彼时短视频兴起,直播不胫而走,各路达人在直播间秀起自己的十八般武艺。萍蛾同样跟风看短视频软件里的直播,甚至关注了珅城当地一个有相当粉丝量的命理师。这位大师爱在深夜直播,经常给痴男怨女看八字算另一半的真心和钱包。
萍蛾看得多了,也能总结一些规律:痴男着重看事业,附带看感情;怨女着重看感情,附带看事业。
这天深夜,一位女士付费连上麦,报给大师自己的出生时间和地点,让大师给她排好盘。
女士:“老师,你看我这命怎么样?”
命理师:“官杀无制,看着就命苦。”
女士在直播间倒起苦水:“自结婚以来,我老公一直打我,他有酗酒的习惯,每次喝了酒就会打人,有一次我的肋骨都被他打断进了医院,这都是我二婚的老公了。”
命理师:“你这二婚的老公和一婚的是同样的毛病。”
女士:“老师看得真准。我前夫也是酗酒家暴,但他跟我现在的老公有点不一样,他还爱赌博,而且他那方面不行,我跟他没生孩子就离了。”
命理师:“既然二婚的老公又酗酒家暴,怎么还不离婚呢?”
女士:“现在的这个是经亲戚介绍认识的,我和他已经有孩子了,我没有工作。”
命理师恨铁不成钢:“我这里不是心理咨询室。”
评论区刷着几派不同的声音——为了孩子忍忍派,锻炼身体硬抗派,坚决离婚抢孩子派,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派……
女士仍抱有一丝希冀地报了一下她现任老公的出生时间:“老师,你再看一下我老公的八字,看看他会改吗?”
命理师排完盘:“……”
评论区立刻有人刷:“哦哟,这不是比劫男吗。”
女士不死心地追问:“他有一天会改吗?有变好的几率吗?”
命理师叹了口气:“依我看,很难。”
萍蛾靠在床头端着手机也叹了口气。
窗台上响起了敲击声,她放下手机,循着声音走过去。
雨丝打在透明的玻璃上,溅起稀碎的釉色,仿佛暗夜里轻灵的枭,雨中的城市就是一座钢铁森林——暗得发白,潮得腥重。细微的“砰”响了一声,萍蛾合上窗户将雨点隔绝在外,原亮的鼾声还没停,应和着玻璃窗上的沙沙雨声,屋内的时间与空间被无限地拉远,她的脚却在往前走,脆裂的雨点仿佛就落在她的身后。
萍蛾躺回床上,揉了揉眉心,脑袋已经有点昏昏沉沉,她捞过手机,点了点屏幕,疲惫的轮廓浸润进了蓝光里,正准备退出,恍惚间一个似乎有些眼熟的ID抓住了她模糊的视线。
“2001年12月23日凌晨4点,出生地珅城,女。”耳机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且带点磁性,平静如一面映不出悲喜的镜子。
“坤造:辛巳庚子庚申戊寅。要问什么?”命理师一如往常排出八字。
“看一下今年她发生了什么事。”
“好,我看看。”命理师排了一下大运,“2016,壬寅大运第一年,壬寅……”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冷不丁地反问客户,“她是你什么人?”
“我的一个朋友。”男子语气友善地给出身份。
评论区热闹起来——“又是我有一个朋友系列。”“不过这是女命,说不定真的是一个朋友。”
“财,杀,禄……巳申刑,巳申刑……”命理师念念有词,最后升调,三个字掷地有声地甩了出来——“烂八字。”
火热的评论区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般安静下来,只听得男子磁性的嗤笑,依旧没有悲喜。
“没错。”男子肯定道。
“年柱辛巳,劫财架杀在年上,这是父母不全的象,她早年母亲生病去世了?”
“嗯,判断方向是对的。”男子有些含糊其辞,似在回忆,“听她说,她母亲在她幼年时就离开了。”
“跑了?跑了也好。”命理师叹了口气。
“请老师看看今年她发生了什么事。”男子将话题绕回开场。
“看八字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姑娘,可惜不是个好命。命主庚申,子为月令,伤官格,她的子水伤官在全盘没有起到什么好作用。”命理师语气严肃起来,带了几分悲悯,“她今年会死,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
“没错。”男子笑了,语气中终于显露出一丝欣慰的情绪。
“她不是生病死的,是猝死,而且不是意外……”命理师开始抽丝剥茧。
“怎么讲?”
屋外忽然雷鸣了,青色的闪电如一只被惊动的枭,惨叫了一声掠过城市的夜空,萍蛾的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痛,雷电仿佛就在她耳边急走。
春雷。
“自杀,对吗?”
“没错,老师。”男子立即追问,“她自杀的方式是什么?”
“时柱的戊制了大运的壬,也就是枭神夺了食神,这是命理学中的一个凶象——枭夺食,很像服毒自杀。”
“照这么看,确实是服毒。”男子赞许。
“看她的地支,禄生伤官,伤官合杀,月令伤官的力量最强,又没有制化,导致她的行为异常的大胆冲动,原命局给出的象很明显,命中有此一劫。”
男子沉默,命理师以为他没听懂,又自顾自地解释:“她的禄,也就是坐下的申金生了子水伤官,子水伤官生了寅木偏财,寅木偏财生了巳火七杀,巳火七杀刑坏禄神申金。唉,说白了,禄就是她自己,她自己冲动大胆的行为生了财杀这种伤害性命的东西;枭夺食,枭的长生是杀,杀枭临在门户,象征着吃下了有毒之物。全局就是这样的象。”
命理师说完后,整个直播间冷寂了五秒。
“原来如此。”男子率先开口打破沉寂。
“看时间的话,应该发生在今年的春天,也就是前不久的事。”命理师叹息。
“老师可以看出她自杀的原因吗?”男子恢复原先冷静自持的音调。
“子水伤官生财杀,既然跟这个水伤官有关联,可能是性方面……”命理师试探性地说出猜疑:“被强/暴?”
男子不置可否:“被谁强/暴?”
“呵。”命理师顿了一下,嘲讽似的冷笑一声,“被谁强/暴,你这个问题……看原命局,最直接的关联就是这个巳火,它刑坏了她的身体,这个巳是印的长生,照理来说,还是个异性长辈……长辈……父亲……”命理师不敢妄言,迟疑了两秒:“难道是——继父?”
“她没有继父。”男子否决。
“亲生父亲?”命理师难以置信地得出这个骇人的结论,“怎么会是亲生父亲……”
他喃喃自语地又念了两遍八字,仿佛想为自己纠错:“还真是亲生父亲……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男子如释重负。
果然如此。
“谢谢大师,大师神断。”
萍蛾已经听不见夜空中急走的雷电,只觉得有一把手术刀伸进她的胸腔刮她的心脏,寒冷如雪的刀刃上沾着热气腾腾的鲜血,痛得她如梦初醒般查看手机时间。
2016年4月1日,愚人节。
视线继续向右移——4月4日,清明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