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妹第一次认识月亮,是六岁那年。
她觉得月亮是苦涩的,像漂在星河里的一颗莲子。
清清凉凉的月光淋在她素白的裙子和哭得红汪汪的眼睛上,仿佛一道洗濯伤口的溪水。
棉白的裙摆已经洗得发皱,却还是干干净净的,底下露出一截藕节似的小腿。
她饿,她哭,没有人喊她回家吃饭,也没有人问她为什么掉眼泪。
她久久地坐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像个被遗弃的棉布娃娃,呆愣地望着月中的阴影,那月中阴影好似莲心。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家里充斥的是父亲的打骂,母亲的哭叫,还有碎裂一地的玻璃片。
蔫红的石榴花碎瓣被夜风吹着,飘零到她素白的小裙子上,使她留意到随风而来的父亲的烟味,打骂声与哭叫声停了,母亲打开屋门,拖着一条腿,颤颤巍巍地抱起自己坐在石阶上的女儿,回家。
她在母亲温软的怀抱里睡了一夜,醒来时,泪水已被母亲的体温蒸发干净。
第二天,母亲像没事人一样,牵着素妹糯米一样的小白手,带她来到便利店,蹲下身来,笑盈盈地问她想吃什么口味的雪糕。
素妹要了一支看起来最甜的草莓味甜筒,按捺住心中的雀跃等待母亲撕开粉色的包装纸,等递到嘴边,却用小手一推,示意母亲吃第一口。
她一反常态地没有顺应女儿的要求,而是站起身,牵着女儿的手在细风阵阵的院子里散步。
初夏的风温柔得如母亲昨夜的温软怀抱,馨甜的奶油从舌尖融化至心尖,素妹好像忘了昨日的苦楚,只一味握紧母亲的指尖。
“石榴花开得很美,素妹要看看吗?”她摘下一颗殷红骨朵,塞进素妹握着她指尖的那只小手中。
素妹一只手握着半融的草莓甜筒,另一只手展开,好奇地观察着手心里母亲送她的这朵待苞的石榴花,它未展的花瓣像起伏精巧的层叠裙摆,又那么红艳地燃烧,灼着她婴儿蓝的眼白。
她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地将母亲送给她的礼物收进梳妆匣里,除了素妹,这个长条木盒也是家里唯一属于母亲的东西了。
过了几日,素妹再想起去看望那颗殷红骨朵时,她拉开匣子,里面躺着的只有溃败得不成形的花苞,依稀能辨认出来像一具艳尸。
母亲也消失了。
现在她真的成了一只被遗弃的棉布娃娃,换下了素白的裙子,将一双怯懦的脚缩进永远肥硕的裤管里。
父亲不会管她,她便日复一日地穿着邻家好心送给她的旧衣物,顶着歪斜的马尾辫。
没有母亲的孩子很可怜,没有母亲的女孩子更可怜。
所幸的是,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得晚,她通过如厕时悄悄观察女同学,学会了给自己垫卫生棉。
可以释怀吗?好像释怀不了。素妹抱住母亲睡过的被褥嗅闻,闻到的是那时那颗已经溃烂的石榴花苞,无味且无望。
也许母亲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添了新的小孩,她作为母亲可以拥有不止一个小孩,而她作为女儿只有她一个妈妈。
这次,她又哭,李业随手扯了一块她用来清洁手账的抹布塞进她的嘴里,防止被外人听到她的哭叫。
他使劲推着素妹,一只手推着她的上衣,一只手钳制住她的双腕。
他费了老大劲才从跟她鬼混的男人那里要来了她的住址,心里憋了老大一股腥红的、灼烧的怒火和快感。自素妹打开这扇门,他迅速连门带人地将她推了进去,行云流水般勾脚带上门,一把将瘦弱不堪的素妹扑倒在床上。
“狗/娘养的,敢学你妈跟野男人跑,果然是狗/娘养的!”李业泄恨的一掌打在素妹的太阳穴上,她的脖子像折断了一样无力地往一边偏,耳边轰鸣不止,全身的力气宛如开闸放水般一时泄了个干净。
“跟野男人混爽不爽,啊?我问你爽不爽!”他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大腿上,左右开弓地扇她巴掌。
素妹吞咬着肮脏的抹布,工业的油漆味和人体的血腥味冲撞着她的咽喉,使她不住地干呕,滚烫的泪水与凌乱的头发糊住她的眼睛和鼻子,几乎令她窒息。
李业像发情的野狗一样恣意、洒脱、畅快,她娘欠他的,他都要从她身上尽数讨回来——“你妈是大/贱/货,你是小/贱/货!还敢便宜外面的男人,你只能便宜我!”
有那么一瞬,素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只海蚌,潮汐将她推向了岸边,有人用钢制的钳子强行凿开了她的壳,掀破了她的血肉,吸干了她的骨髓,
素妹闻到自己的灵魂在流血,残破的血肉之躯在海水的冲刷与日光的暴晒之下逐渐腐烂发臭。
李业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他将素妹沾了血污的衣物作为战利品系进了自己的腰带,慢悠悠地将素妹手机账户里仅余的几百块钱尽数转给了自己,拍了拍双手,摸了根烟出来点上,仰头惬意地过肺、吐圈,像在回味。
等休息够了,他才摆出一副喝醉的姿态,踏着得意又轻巧的步伐,晃晃悠悠地下楼去了。
“我要死了。”
素妹合上血红的眼睛,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透过蒙着水壳的眼眶骨望着模糊异形的天花板,想她到底哪里做错了,她明明拼尽全力地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上天要给她开一个如此荒唐、残暴、不伦的玩笑。
回想自己过往的十五年,第一次是被母亲抛弃,第二次是被警察抛弃,第三次是被爱人抛弃。
她也不想被抛弃,她也自救过,可她还是被活生生、血淋淋地撕扯开。就在全世界都抛弃她的时候,她也放弃了她自己。
甚至在她做出放弃自己的决定后,她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久久暗屏的手机突然“叮”了一声亮起屏幕,素妹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她的脸庞在唯余的光亮中浮现,面白如灰,像冤死的幽灵。
原来是到账提醒,她的最后一笔原先赖以正常生活的手账尾款。
现在,这点钱有了另外的价值——送自己最后一程。
听说出于安全考虑,一些农药会故意添加刺鼻性溶剂防止被人误食。
素妹刚打开瓶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恶臭,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就把这浓稠的液体往自己的喉咙里倒,尽可能地从咽喉处往胃里灌,她不想让舌头经历这般腥臭,不然她就咽不下去了。
灌药的过程里,她想起她向母亲索要的那支看起来最甜的草莓味甜筒。
那时,她迎着初夏细细的风,一只手里是半融的冰激凌,一只手里是待放的花苞,两只手同时紧紧握着母亲给予她的甜蜜,她真的觉得自己是最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已经日上三竿,素妹侧身窝在蜷起一角的被褥上,安静沉稳地一动不动,像是回到母亲温软的怀抱中甜甜地睡着了。
三日后,在棋牌室挥霍完的李业又回到素妹的小房子,他打算效仿上次,假装丁逸诱骗素妹给他开门。但才经历了上次,他不确定素妹会不会上当。他犹豫地敲敲门,惊奇地发现门没锁,他只需轻轻一推便又进入了素妹的领地。
床上僵直的人形分外醒目,李业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嗅到了冰凉的空气中化学药剂和人体组织混合在一起的腐臭味。
“李素妹怎么死了?”李业没有惊惧,只觉得可惜,“十五岁,才上过一回,这么大好年华就死了,以后又只能搞搞老女人了。”
他摇摇头自顾自地惋惜着,一眼看到床头上摆放的一瓶已经开封见底的农药瓶。
“没成想,竟然是个烈女,早知道就哄着来了。”李业拿起空了的瓶身看了看,在垃圾桶里翻了翻,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气恼地踢了一脚垃圾桶,没有素妹购买农药的纸质账单,他上哪去找这家卖药的店铺?这样一来就没法再敲一笔了。
他又在素妹的衣柜和收纳盒里翻找,找出了她的所有证件,唯独找不到素妹的银行卡。
他不甘心地翻起素妹的手机,查她的账户余额,查她的聊天记录,重点搜查她与丁逸的过往信息。
依旧一无所获。
李业本能地认为素妹将卡送给了丁逸,苦于没有证据,不敢贸然去旁边的珅城大学与丁逸当面对峙,寡不敌众不说,单人对决他也打不过丁逸。
李业坐在尸体旁思来想去,觉得最稳妥的方法还是立即处理掉素妹的遗体,要是被别人知道先报了警,搞不好第一个进去的是他。
说干就干,他立即打电话联系起牌桌上认识的一个颇有生意头脑的大哥,二人商量一番,当晚,李业就按照大哥的指示将素妹的遗体运入了一家指定的殡仪馆。
大哥跟他打包票,接下来的人他来联系,接下来的事他来处理,事成之后,只需给他一笔小小的提成费。
李业自然乐不可支。
——没想到死了还能捞笔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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