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2015年12月13日,对素妹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

她提前在周五的晚上,向最要好的女生朋友借了一支口红、一支眉笔、一盘眼影,还有一瓶用得快见底的平价粉底液,朋友将自己的全部“家当”交到她手中,还不忘嬉笑起哄:“女为悦己者容,你这是要去见心上人了?”素妹红着脸将化妆盒藏进书包的最底层,含糊地应了声。

“是蒋友龙吗?”女生朋友伏在她耳边暧昧地轻声问道。

素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张稚气与痞气拧在一起的脸,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才不会把这种班里女生的“大众情人”做自己的心上人呢。

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她对着镜子,一笔一划,笨拙但又郑重其事地模仿成年女子抹粉、描眉、涂红,鲜艳奇异的色彩,经过指腹和笔刷的揉合逐渐有了生机。

正是天寒地冻的天气,黑乎乎的家里凄清得像空洞的地窖,素妹的呼吸扑在镜子上,雾了化,化了雾,她的面庞不甚清晰地映在镜中,却折射出她眼睛里期待又羞怯的光。她不胜其烦地用袖子抹掉水汽,每抹掉一次,好似就使自己的脸更明艳一点,更令人心动一点。

少女的眼珠,因为未经人事,更像琥珀色的晨露。素妹照着橱窗的玻璃,对着这样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一杯打包好的奶茶由一只书生气的手拎着,出现在她的脸侧。她反应过来赶紧转过身,对上一双藏在细黑框眼镜后的笑眼。

“是李素妹吧,呐,给你的。”男生逗趣地用热乎乎的奶茶贴了贴那张冻得泛红的脸蛋。

“啊?嗯……”她一时不知怎么应对,迷迷糊糊地伸出两只手接住,温热的触感通过手掌,直窜进她的五脏六腑里,她感到自己也变成了这杯热乎乎又甜滋滋的奶茶,只要插进吸管就能肆意啜饮,甜腻的奶香萦绕着她的鼻尖,她的眼睛也变得湿乎乎的了。

“外面冷,进去里面坐坐吧。”他自然地牵过她的手,用宽大的手掌包裹住这只攥紧的小拳头。

一股暖流在素妹的心脏里横冲直撞,撞得她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等她坐定,男生点开手机页面的菜单递到她面前问她想吃什么时,她才如梦初醒般仰起脸,发现自己已经与他面对面坐着,在一家人流密集的麦当劳里。取餐的人时不时地经过,用餐的人旁若无人地高谈论阔,而年轻男女的这一桌分外安静,像是一方单独隔开的真空宇宙。

男生看女孩没有出声,作势要拿回手机:“都不喜欢吗?”

“喜欢、没有不喜欢。”素妹慌慌张张地理了一下自己并不乱的刘海。

男生看着她又紧张又羞涩的模样轻笑起来:“我是说——菜。”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她面前的电子菜单。

素妹一时语塞,睫毛抖得厉害,下意识用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试试温度,故作镇定地快速点了两个选项。

“不来点甜品吗?”他看到素妹只点了两个汉堡,视线从手机屏幕向上移至女孩晨露一样的眼眸上。

“啊?好……”素妹几乎乱了阵脚,胡乱地又点了两下。

等餐的时间里,男生歪着头对素妹友善地微笑道:“虽然我们认识有段时间了,但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有必要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丁逸,珅城大学大四在读,很高兴认识你,李素妹。”他明明语调谦和,素妹却感到有一股莫名的气场压在她的心口,许是在鱼龙混杂的小巷子里待久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自我介绍“我是”,而不是“我叫”。

“我去取餐,等我一下。”素妹还没开口回应,丁逸便收起手机去了前台排队。奶茶有点凉了,她嘬了一口,甜得发腻的液体黏住她的咽喉,使她猝不及防地咳了两声,几乎咳的同时,她看向不远处丁逸排队的背影。

还好他没有注意到,不然又得出糗。

素妹低头看着桌下自己的双脚,寒冬的天气里,这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神情异常凄怆,它们缩在肥大的裤管里,只露出两只窘迫的鞋尖。只在此刻,她才共情课本里被贬的诗人,现在他们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别无二致。

失意的诗人和少女,共用一个心脏。

丁逸端着实实足足的餐盘放到素妹面前,霎时,素妹失意的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当当的、明媚的快乐。

素妹在丁逸拿了一个汉堡后,也拿了一个和他相同口味的。

小女孩的喜欢太明显了。

丁逸抬眼看着素妹被食物蹭花的嘴唇,绅士地递了一块纸巾给她:“素妹,你的名字听起来很显小,人也是。”

素妹攥紧纸巾,心跳得咚咚响:“我……我过完年就十五岁了……”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丁逸不甚在意地笑笑,抽出素妹手里攥得皱巴巴的纸巾,伸长上半身给她擦了擦嘴角花掉的口红。

他领着她去挑了一只更适合她的口红,带细闪的柚子色唇釉,春天的膨胀色。

他实在过分体察她的小心思。

分别的时候,丁逸先是摸摸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有分离焦虑却不会说话的暹罗猫,接着他捧起她白瓷般的脸,原先的触感是冰的,现在他捧的姿势使这张稚嫩的脸庞有了温热的怜惜感。

他告诉她,尽管学校禁止宿舍养宠物,他的室友还是偷偷养了一只捡来的狸花猫,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上完课后,趁室友回来之前,暗地里喂养它。

自从认识她之后,他有了全新的乐趣。

他郑重地在她的额前刘海上印下一个吻,素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自高空旋转飞落的雪花,那晶莹剔透的六个棱角,交织着银白与暗灰的光影。

她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车轮向前滚着,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空气很凉,呼出的气息很热,她的心刻舟求剑般停留在原地,她急于寻求那个独属于她的刻痕,于是他们有了第二次见面,第三次见面……直到李业从海棠村的招牌足浴店出来,迎面撞上约会归来的素妹。

他一脸春意阑珊地从绿营营的招牌下钻出来,不想打眼就看到自己女儿涂得莹亮的嘴唇,扎得高翘的马尾,还有她那由欣喜瞬息变为惊恐万分的表情——不像是撞到父亲,倒像是撞到恶鬼似的。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刚才干什么事去了。

李业刚平息下去的热血又冲了上来,大动肝火。

他一把揪住素妹的衣裳领口,跟拎小鸡崽似的一路拎着她,慢慢地向家的方向拖行。他用自己腥重粗粝的手指抹掉她唇上的釉彩。

他就是要听她认错,听她求饶,然而,她认错了、求饶了,他还是充耳不闻。他实在没办法不动怒——她老子花着血汗钱跟老女人搞,结果这狗/娘养的竟然免费送!

素妹被李业拖进门里,没有开灯,看不到光亮,只听到耳边的嗡嗡声,她的头应着李业的力道向后仰,头发被扯散了,四肢也扭曲了。她不知道李业拳头来的方向,本能地弯着腰紧紧护住头,恐惧在胸口膨胀,胀得整个人都要撕裂了,可撕裂的不是胸口,是胸口的衣服。

她在黑暗里拼命蹬着双腿,一脚踹到李业的腹部,趁他弯腰捂住肚子没缓过来劲,死命地爬进厕所反锁住门,立刻拨打了求救的报警电话。

终于捱过去十分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素妹用瘦弱的身躯背靠着堵住门,她捂着耳朵,可李业咒骂素妹那个失踪母亲的污言秽语,变着花样地敲打她的耳膜。

警察来了,骂声停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那名年轻的女警,倾诉自己的劫难,希望她可以救她于水火。

带头的男警察一会在李业的视角里把她当做女儿看,一会在男网友的视角里把她当做女人看,殊不知在李业的视角里,她还是个免费的、年轻的女人。

可是没有人信,警察只信她是一个因早恋而被父亲教训的女孩,说不定在警察的视角里,李业还是一个不辞劳苦的单身父亲。

就算他们相信李业对她图谋不轨又怎样?他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是她社会伦理上的监护人,侵害尚未发生,警察们只能和稀泥,连批评都是走个过场。

她意识到在这样的情景中,她只能自救。

可是她还没有成年,又身无分文,怎么自救呢?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丁逸。

他有学识,有涵养,最重要的是,他们有感情。

她将自己的劫难又倾诉给这个男人,男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三四秒才开口:“我可以,先帮你。”他咬重“先”这个字,像是店家同意顾客先赊账一样。

丁逸在珅城大学附近给她找了一间便宜的隔断房,她趁李业例常出去彻夜打牌的空档搬了进去,连带着一箱丁逸一开始送给她的用来做手账的材料。

她自觉欠丁逸太多,在他提出事后回报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毕竟在她陷入绝境之时,只有他伸出援助之手,他便是她的再造恩人。

连着两个月,她都把自己锁在这间十四平米的小房子里接单做手账。

期间,李业不断换着手机号阴魂不散地骚扰她,被打扰得烦了,素妹就会在支付宝上给他转点钱过去,再继续拉黑,每次收到钱后,李业也会识相地消停几日。

有时晚上,丁逸会过来她的小房间过夜,顺道验收素妹白天的创作成果。

“这张卡存了我这些天收到的大部分钱,密码是你的生日。”素妹将自己唯一的银行卡,郑重地交到丁逸手中。

她向他承诺过她会将自己挣到的第一笔收入回赠给他。

“小姑娘,你还真是不负所望。”丁逸一手握着带有素妹体温的银行卡,一手抬起她的下颌,在她的额头无比怜爱地印下一吻。

“有心了,还记得我的生日。”他亲昵地捏了捏素妹脸颊,“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生日。”

“12月23日。”素妹开心得抱着他的胳膊晃悠,满心满眼地抬头瞧着他。

“哦~怪不得,原来你是一个坚韧又可靠的小摩羯。”丁逸又开始逗她。

素妹很少被人夸奖,只是简单的一个逗趣她就脸红了,低下头看着丁逸的双脚。

他穿的是一双白得纤尘不染的FILA情侣板鞋。

“没想到你是摩羯座,可光看你外表不太像,你知道你的上升星座是什么吗?”

素妹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这个很简单,根据你比较精确的出生时间就能计算出来。”

素妹收敛笑容,回忆了一下:“听我妈妈讲过,好像是凌晨四点。”

丁逸点开手机软件查了一会,笑吟吟地给她看屏幕:“果然上升天蝎座,这才符合我对你的第一印象。”

“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丁逸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抱起素妹小小地转了一圈,“我保研本校了,不出意外的话。”

素妹自然为他高兴,她自始至终都崇拜着眼前这个名牌大学男友,可不免又失落惆怅起来——他们的差距更大了,她为了不让李业找到她,寒假过后没有再去学校报到,也就是说,素妹现在辍学了。

丁逸从不过问她的学业,她也没有脸面提。

她想着,她已经靠他过上了正常生活,从现在开始努力赚钱攒钱,只要他不嫌弃她就好。

尽管他对她一向体贴绅士,但素妹隐隐觉得丁逸还是嫌弃她的。

比如,他们认识这么久,甚至她已经住到了他的学校附近,至今为止她都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他的同学;偶尔的周末外出约会,他都会早早地在远离学校的居民区小街等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放弃学校周边物美价廉的购物街而去选择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丁逸好脾气地哄她道:“未知的是最惊喜的,这种才是我们的独家回忆。”

素妹因着对丁逸的猜忌又羞愧起来,只能责怪自己那奇怪的占有欲。

“接下来的日子我得回学校赶论文了,可能一连几天都没时间过来看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丁逸说着,给素妹掖了掖被角。

她白天做了一天的手账,到了深夜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半梦半醒中,她感到丁逸沉稳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处,羽毛似的挠着她,她便安心地睡下去了。

或许,她就是他暗地里喂养的那只流浪猫,他只是心血来潮地过来喂食逗弄,作为上位者享受新鲜事物带给他的乐趣,从来没有想过真的领养她。

一连三天,丁逸都没有再光顾素妹的小房子。素妹理解他赶论文没有时间过来,可发出去的十几条微信消息也仿佛石沉大海,他从来不会隔这么久不回复她信息。

到了第四天,丁逸依旧没有回复,他直接打来了电话。

“素妹,我们分手吧。是不是你把我的微信透露给了你爸?他现在缠上我害我没办法静心做实验写论文,为了不让你爸担心你,我们到此为止。”

素妹又急又愧,几次都插不进去话,那头丁逸下达完分手令便利落地挂掉了电话,等素妹再打过去,发现已经被他拉黑。

她并没有把丁逸的微信号给过任何人,更不可能给她爸,但她爸之前抢过她手机,说不定记过他的微信号。

这些天因为丁逸的“失踪”她心烦意乱,忘了定期转钱给李业,李业联系不上她,理所当然地去找了丁逸。

她抱着双腿坐在床上,望着低矮的天花板郁闷不已。

就这样在床上静坐了许久,漆黑的天色渐渐向下弥漫,吞噬掉了她身侧的窗口,一阵脚步声从楼下升上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接着响起了久违的敲门声。

素妹从床上跳下来,她以为是丁逸来了,他要来跟她复合,于是她一脸欣喜地打开了门。

刹那间,她浑身奔涌的血液冷却,门后浮现出的是一张熟悉得令她心惊的脸,浑浊着沉沉的阴气,像来索命的黑无常。

——是李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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