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蛾又翻了几页手账,试图从中寻找李素妹的死因,她期望李素妹能留下什么可以指控她父亲的线索。但直至翻完,除了夹着的一张去年十二月的报警回执单,什么异常也没有找到。
她又拿起剩下的几本牛皮纸手账,翻开发现里面都是空白的,依旧没什么收获。不管怎么说,她不相信李素妹会因情自杀,这都21世纪了,殉情的把戏不多见,仅仅因为和男友分手而放弃生命,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她,除非……
“把李素妹的身份证拿来。”萍蛾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李素妹的生日,她仍记得三天前——也就是4月1日,那个与丁逸有着类似声线的男人,他两次强调让命理师看他所谓的朋友今年发生的事,如果那个生辰八字真的是李素妹的话……
李业左手压着右手,拖着身子在抽屉和衣柜之前辗转,看得萍蛾一股子无名火。
他说他找不到。
“那就报一下你女儿的身份证号码。”萍蛾掏出纸笔。
李业掣了掣嘴角却没声,王松明终于忍不住斥他:“你女儿自杀没了,你没保管她的身份证,连她的身份证号也不知道么?看我干什么,看你自己的手机里有没有记录过!”
他这才手忙脚乱地端起手机贴到自己脸上滑动屏幕,萍蛾看他这滑稽的姿势还以为他要吃了手机。他在支付宝的页面找到上传过的户口簿照片,赶紧翻过手把李素妹的那一页展示给萍蛾,萍蛾口中一边念着身份证件编号一边用笔记录,眼睛却死死盯在出生日期那一栏。
2001年12月23日。
写完,萍蛾低头回想着三天前的夜晚,那晚有急走的雷电、稀碎的雨点、潮湿的空气……它们都腌渍在珅城森白的钢铁森林里,包括那个未名女孩的生死。
“2001年12月23日凌晨4点,出生地珅城,女。”恍然间,那个年轻男子平静的声音又在她脑海里响起,萍蛾那颗飘摇如氢气球的心终于被明火点燃。
时间,地点,失踪的母亲,离世……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
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但他为什么不说?她凭直觉抬起头瞧着丁逸,似乎要看穿他心虚的神态来,而他神色如常。见警察盯着自己看,他便微微一笑,这礼貌和善的笑容像是平静湖面漾起的涟漪,从漆色的眼睛一直漾到他微翘的嘴角,再向下是幽深的湖底,涟漪漾不到那里面去,萍蛾也看不到他的内心。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旁的同事关心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种东西能卖钱?什么人会买这个?”王松明还在翻第一本手账,扒拉了一下上面装饰用的绒布,惊叹一声:“贴得还挺牢。”
丁逸缓缓道:“她做的是跟潮流IP相关的定制手账,买单的基本上是年轻人。我和素妹是在去年很火的日式和风游戏里认识的,我看她对手工艺品很感兴趣,但她又没有钱买材料,我就帮她买了这些,一来二去,我们就逐渐确立了恋爱关系。”
李业用鼻子哼了一声,下颌收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呵,感谢就不必了。”丁逸嗤笑了一下,“素妹有天分,做得也精巧,买她单的人有一些,你也问她要过不少钱吧?”
简直匪夷所思,萍蛾一时觉得自己听错了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什么叫“你也向她要过不少钱吧”?她下意识地以为李业一直强调的钱是他给李素妹的生活费。
“还真的能卖钱?”王松明不可思议地捧起这牛皮纸本子又端详了一番,他不太理解怎么会有人花高价买花花绿绿的纸壳子,但做警察的时间长了,遇到的奇葩人和事也不少,他抚平不小心弄出的褶痕,不理解但尊重地合上,送回抽屉。
日光式微,几个人像沙丁鱼罐头里的鱼一样挤在一起,三个警察的上半身映在窗棂的左侧,漏下的日光打在萍蛾的侧脸上,五官半明半晦,右侧李业和丁逸的身子则隐匿在光线的背面,像另外三个人挤成一团的影子似的。
“听丁逸的意思,您女儿还经常给你钱?”萍蛾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业松了松下颌,微露难堪的神色:“她能挣点,我也养她大了。”
萍蛾偏过头去,暗暗翻了个白眼。见在出租屋里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她与同事们又询问起一直杵在门口看热闹的房东,她表示只要租客按时交房租,她从来不管租客,关于李素妹喝毒药自杀的事也是李业联系她退租才得知。
“就是你,你玩腻了我女儿,跟她分手才导致她想不开,你这个杀人凶手!”李业痛哭流涕。
丁逸抱着双手,冷冷道:“我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别忘了,我和素妹分手也是您从中作梗。”
“你还狡辩!她人都死了,你赔偿我!”
“人不是我害死的,凭什么我赔钱?我还没说是我倒霉——”丁逸继续冷冰冰地驳斥,“就谈了个恋爱,甚至花钱支持了对方的梦想,竟然被她那个吃喝嫖赌的爹讹上了。”
“我讹你?你偷走了我女儿的银行卡,这笔钱,你必须得还我!”李业说到最后几乎一字一顿,眼珠子瞪得能让人看清他腥红的眼眶骨,又面目枯瘦,愈发像具风干的骷髅。
“吵什么吵!”王松明一声厉喝,炸得李业收敛了些许。
萍蛾观察着这两个和李素妹有着各种牵扯的男人,觉得丁逸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情绪稳定得可怕,似乎没什么人和事能惹得他焦躁发怒,而在丁逸眼中,今天发生的事不值得他发火——他还想早点赶回学校写论文。
小小的出租屋内找不出什么疑点,本着严谨的原则,三名警察又去调了当日的监控。售货店老板得知有人喝了自己卖的农药身亡,吓得当场脸色发白,又被警察找上了门,就老老实实地交出了全部的录像。视频里显示的也是李素妹独自一人,她装进猩红塑料袋里的灰绿色塑料瓶十分扎眼,看得萍蛾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她不敢去想象那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怀着怎多剧烈的悲苦痛饮下臭不可闻的毒药,结束了自己短如旁观者一个嗤笑的人生。而事发当天,丁逸在学校与导师交流保研事项,李业在麻将馆与牌友喝酒打牌,他们该追求的追求,该享乐的享乐,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只有那个女孩孤独地躺在密封罐一样的出租屋里,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镰刀斩下。
只能以自杀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但李业不依不饶。
王松明劝丁逸念在和他女儿的过往情分上,给他一点丧葬费,就当做人文关怀。
李业见警察帮自己情理,正欲狮子大开口狠狠宰他一笔,被王松明及时拦下:“这件事本来与他无关,他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没有收入,酌情给点就行。”
“行,我也不要多,五千块总有吧。”李业摇头晃脑,朝丁逸张开拳头,露出五根手指头。
“一千。”丁逸推了下镜框,一锤定音,“再多没了。”
李业正要跳脚,王松明拍了拍丁逸的肩膀,拉着脸,竖起两根手指:“再加两百给他吧,就两百。”
“行吧,一千二,就当我给李素妹烧的纸钱了,以后别再来找我麻烦。”丁逸难得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事情终于调解完毕,与犯罪无关,只能算纠纷,不用立案倒是省了不少麻烦。王松明舒了口气,招呼两名同事准备回派出所。
李业得偿所愿地拿到了丁逸的赔偿,也拍拍手,准备潇洒离场。但房东不干了,她拦着李业不让他下楼:“这就走了?你女儿的东西不要了?”
李业大手一挥:“不要了,随你处置!”
“晦气!我不碰死人的东西!你赶紧把这些都弄走!”房东舞着两只胳膊,激动得两颊上的肉一抽一抽,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李业的脸上。她就是要趁警察还没走赶紧闹开,不然李业又得遁空。听到背后的吵闹,王松明颇感无奈地摇摇头,只得领着同事们返回现场,拉开二人。
“行了行了,不要吵。”王松明有些嫌恶地掰过李业的肩膀,“既然是你女儿的遗物,理应由你这个当爹的处理。”
李业嘁了一声,转头理直气壮地对房东喊道:“你都扔掉不就好了!”余光里瞥到王松明即将发怒的神情,赶紧变脸认怂,“好好好,我来处理,行了吧。”他从床底下找了个大塑料袋做垃圾袋,将小方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地捋进袋子里。
一瓶着色剂被他的胳膊肘撞倒,瓶盖松了,紫色的液体啪嗒啪嗒地滴下来,沿着桌腿,滴落到霉青的地板上,渐渐抽长了,流到萍蛾的脚边,活像一条费力爬行着的紫色幼蛇,没来由地,她想起素妹皮肤里那道肿了、紫了的青筋。
房东指着李业的脑袋骂了一声,责怪他笨手笨脚弄脏了她的地板。李业随手从衣柜里扯出一件白色的毛衣盖住地板上的污痕,两脚踏上去踩了踩,又使了点劲跺碾一番。
地板终于擦干净了。李业瞅了一眼没再吱声的房东,将紫痕斑斑的白色毛衣单手一卷,塞进了垃圾袋里。
萍蛾眼睁睁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她想为那个女孩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任何立场。
是惩恶除奸的警察吗?女孩向她求救过,可自己只给了她一句温声细语的劝慰,和一张单薄的报警回执单。
是同舟共济的友人吗?女孩与她只是一面之缘,若不是她的那通电话,哪怕她们同住一座城,或许此生再无交集。
萍蛾感到自己被夹在两面对立的镜子之间,两面镜子反映的都是她,但都又不是她,她越是想保持中立,越是进退两难,惊慌失措。
“如果我们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就好了,我不知晓你的痛楚,不参与你的人生,假装对你的死亡一无所知,或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为难。”
萍蛾试图用巧言令色的自我安慰使自己摆脱罪责。可她不是李业,不是丁逸,甚至不是王松明,所谓的自我安慰不过是语言的赝品,她异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失误了,犯错了,尽管那个女孩的死亡与她无关。
思想斗争良久,她还是选择了开口向女孩的生父询问女孩的祭奠事宜。在所有人走后,她揣着一种复杂的救赎心理,在垃圾桶里翻找出了那本玷了污渍的手账。
返回的途中,她怀抱女孩唯一的遗物一路小跑,仿佛落荒而逃。跑累了,她便仰头望着那轮缺角的弦月,它正在万籁俱静的高空发出一圈自带权势的伟大光辉。
孤高的、纯洁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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