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豪森小姐打开出租屋的门时，苏珊通过她的眼睛看见了客厅中央有一团燃烧的火，映出一张左眼缠着绷带，瘦削如骷髅的脸。

“你又在玩火？！”豪森小姐生气地拿起一旁的毛巾浸湿，两天前也发生过一次，奥利弗点燃了屋子里的窗帘，要不是豪森小姐及时赶到，他就会把自己活活烧死。

而此刻，靠近奥利弗时，豪森小姐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然后，她看见在燃烧的并不是其他什么，而是奥利弗的左手！

“啊！你在做什么？！”她吓坏了，慌忙拿起沙发上毯子打湿捂到奥利弗烧着的左手上，“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自杀吗？”

“我不知道……它只是，自己烧起来了。”奥利弗的声音里满是歉意和茫然，他抬起唯剩的那只右眼望着豪森小姐，在豪森小姐如针刺般脊背发寒的感受里，苏珊看到他那只边缘发红的绿眼睛，瞳孔已经向各个方向溢散，变成了近似六芒星的形状。

这是魔种被消化后，人开始异化的征兆。往下的发展，苏珊已经可以想见。然而彼时的豪森小姐却并不知情，她只是伤心于奥利弗自残的行为，伸手想要触碰他裹着湿毛毯的左手，“疼吗？”

奥利弗满眼惊恐地望着她，全身皮肉痉挛着，像在竭力忍耐什么。紧接着，轰然一声，豪森小姐还没触碰到他，眼前便炸开了剧烈的热浪，奥利弗整个人似一支火把般在她面前熊熊燃烧起来。

“啊！啊！！”豪森小姐尖叫着后退几步，勉强从惊恐中回神，四下张望着找水。

当她端着整盆水泼到奥利弗身上，而奥利弗只是瞪着那只红彤彤的右眼，毫无反应地在火里瞪着她看，豪森小姐整个人都吓疯了，“你在做什么？奥利弗！快把身上的火熄灭！！”

“我……”奥利弗只说出一个词，火焰里，他的嘴缓缓张大，口裂向下颚两端，头颅无限地往后仰去，眼睛五官被挤压得变形！他的喉咙里，伸出又粗又重的一段机械，苏珊辨认了一下，竟然是一架重型机枪。她随着豪森小姐的感受全身僵硬发麻，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奥利弗身上的皮肉不断融化褪去，他燃烧的手脚、躯干，“咯啦啦”向中央拗折异变着，直至他彻底地失去人形！！

这一切皆在豪森小姐的眼中，发生得既缓慢又很迅速。当火焰熄灭的时候，奥利弗已经变成了一个悬在半空里，直径约两米的球体！球体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金属圆洞，仔细看，那些洞，全是自内向外伸出的枪口！！

魔种通常会根据宿体自身的需求进行异化。奥利弗对于战争与死亡的畏惧，使他变成了这样一个由枪支集合而成的圆球。但像他这样既不能维持原本的外形，也无法保持理智的异化，显然已经属于失控的范畴，也就是说，奥利弗已经堕落成了恶魔！

新生的恶魔四下转动着那些孔洞，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它“看见”了站在面前的豪森小姐，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一瞬似活过来般向下瞄准了她，整个圆球开始发出“咔啦咔啦”此起彼伏的上膛声。

周围依然既亮又热，那些沿着沙发烧到窗帘的火焰几乎点着了整个房间，但豪森小姐却如坠冰窟，她浑身剧烈的发抖，心跳如鼓，牙齿打颤，一双眼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嘴巴尝试努力，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要转身逃跑，却是两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

她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了，与她共感的苏珊，本体意识一瞬出现剧烈的震荡，在尖锐漫长的耳鸣声中，苏珊感到一些滑腻腻的眼珠在自己意识的皮肤底下涌动着，几欲破出！

再看下去会有精神崩溃的危险！！

虽然做出如是的判断，苏珊却并不甘心就此抽身，她已经知道豪森小姐已经幸存下来的结果，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看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此时她竭力保持着精神的集中，用豪森小姐惊恐的眼睛直视着那片黑洞洞的枪口，听到第一声子弹震耳的爆响，全身猛然一震。

然后，一切陷入黑暗。但这并不是因为豪森小姐闭上眼睛，而是一种更浓稠、深沉的黑暗。原本预想中接二连三的枪响并没有到来，豪森小姐也没有中弹。实际上，黑暗来临的那一刻，房间里燃烧的火焰的荜拨声，皮肤上灼人的热度，和满口呛人的浓烟也都不见了。

我死了，我已经死了……豪森小姐混沌的意识里，模模糊糊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苏珊竭力维持着自身的稳定，不被豪森小姐过载的恐惧影响。然后，她感到一只手按在了豪森小姐颤抖不止的肩头，将豪森小姐吓了一大跳。

一个沉缓的声音，温和地说，“看来是刚好赶上了。”

是之前转角的那个男人！苏珊辨认出他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浓稠的黑暗如幕布般逐渐褪去，虽然四周依旧很暗，苏珊借着幽弱的月光却能发现，他们依旧是在原本的那个房间里，眼前奥利弗变成的恶魔不见了，火焰也已经熄灭，微冷的空气里，仅留下皮肉烧焦后的那种刺鼻的气味。

发生了什么？！

纵使是苏珊这样的职业驱魔人，一瞬也不能明白，刚才的黑暗是怎么回事？恶魔又凭空去了哪里？

“您不该投身在这样危险的事业里，即便您是这样一位善良的小姐。”他轻柔的语调实在迷人，引得仍在恐惧中反应不过来的豪森小姐此时抬起头，夜幕里，苏珊仍只能辨认月光照出的，他的一点神秘优美的轮廓，和闪着幽光的眼睛，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愈发明显。

……是他！！

苏珊福至心灵，一瞬只是恍然，先前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情绪，此刻又难以置信地沸乱起来。如果是他的话，刚才发生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但怎么会是他？！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办呢？”男人手指点点脸颊，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原本我该送您回家的，可，眼下我还有件急事——”

当苏珊意识到，男人可能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后，他再开口，那“可能”就成了一种怪异但确定的事实。即便和记忆里的样子大有不同，他的的确确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这样的认知，使借由豪森小姐的眼睛凝望着他的苏珊心脏发凛。她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到他，会是这样的情景——

“别担心，乖孩子。”他说着，黑暗里微笑了一下，伸手将豪森小姐脸上的乱发撩开，苏珊感觉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圈微凉的戒指，“有人会帮助你……”

随后，豪森小姐昏了过去。

……

当再醒来时，她已经出现在了警察局，应激反应严重。

苏珊确认过所有记忆后，再次调节光圈刻度，在奥利弗变成的恶魔出现的瞬间按下快门。随后，她抬起眼来，眼底诡异的幽亮消失，又恢复成原本文静乖巧的样子。而刚才一切对于豪森小姐可怕记忆的共感，皆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在穆和莫雷尔督察看来，苏珊不过是按下快门拍了一张照片。

“看见‘大妖怪’了？”穆总是将恶魔称为“大妖怪”，此刻他因苏珊的脸色眼露些兴奋的精光，笑嘻嘻地问她，“它跑去哪儿了？”

“它已经被祛除了。”

如是穆愣了一下，笑容却没有收回来，“被谁？事务所里的其他人？”

“不是……”苏珊摇摇头，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的判断告诉穆，半晌却只是攥一下胸前的吊坠，“是一个路过的魔法师，我不能确定具体是谁。”

这也是实话。而且，先不提那个人在公众的视线里已经失踪半年之久，还有那些他即将失控的传闻……如果他真的出现在兰克斯塔，恐怕意味着这里正有S级戒备的恶魔事件发生……从这种层面上来说，苏珊也希望是自己认错了人。

“也不错，省了我们的力气呢。”穆倒是不在意细节，反正只要“大妖怪”被祛除了就行。

苏珊此时一面收回相机，一面问穆：“豪森小姐吓坏了，你还有符咒吗？”

“应该……还有吧。”穆说着摸遍每一个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上面有朱赤的花押和用黑色墨水画上去的朝云国咒文。他将那张符咒抚平夹在修长的手指中间，随后神色一凛，将符咒折正，旋风乍起，翻卷着他的头发衣裳，咒上那些漆黑的墨迹此时如有生命般地离开黄纸，纷纷吹落到豪森小姐的脸上，迅速爬行着在她苍白的皮肤上重组成字印，然后消失不见。

而原本神色惶然的豪森小姐，随着脸上字印的消失，目光逐渐地恢复了镇定，甚至有些空白的茫然，“我……这里是哪里，奥利弗……奥利弗他怎么样了？”

穆用的应该是奥瓦尔执事的精神控制能力，缩小了豪森小姐对于事件恐惧、崩溃的情绪，强行使她镇定下来。但这并不是穆的符咒唯一有的能力。

之后，苏珊向莫雷尔督察，还有豪森小姐解释了那场火灾的前后，豪森小姐只是静默地听，并为此滴下大颗的眼泪。苏珊共感过她的记忆，此刻还有些情绪的遗痕留在身上，她能体会豪森小姐是怎样为奥利弗的离去感到痛苦，但当下只是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要沉浸得太深。

当天晚上，苏珊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再次变成了豪森小姐，双手捂着脸，感受着奥利弗的异化给她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心酸地流泪不止。

这时候穆突然出现，拉着她的手，一面带着她在大街上跑，一面告诉她，奥利弗其实还没有死，现在快点赶过去，他们还有机会把他救回来。

“真的吗？”苏珊晦暗的心一瞬被侥幸的希望点亮，却依然有所顾虑，“可奥利弗，已经恶魔化了啊。”

“他只是变成了枪筒子，又没有完全死掉哦。”穆随随便便说着，带着苏珊来到那间出租屋，给她看依然悬在半空中的圆球上恶魔，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棉花，塞住其中一个枪口，愉快地向苏珊展示，“看，只要这样把枪口堵住，他就伤害不到别人，你就又可以照顾他了。”

“你说得对！”梦里的苏珊为穆无厘头的主意深以为然，甚至为自己能再一次拥有照看奥利弗的机会而心怀感激，湿红了眼眶。

苏珊残存的一点意识浅浅地无语。她知道，这个梦应该是今天共感的，豪森小姐对于自己没能拯救奥利弗的内疚和愧怍在作祟。但有什么办法呢？梦境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对潜意识里的遗憾和愿望的补完，苏珊毕竟共享了豪森小姐的记忆，即便她日间已经可以勉强消化这种程度的伤痛，却并不能阻止它们夜里从梦里冒出来。

就当做是一次心理治疗吧……苏珊有些无奈地想。

接下来，她开始悉心而又满足地照顾起那颗枪球，喂它吃东西，给它泡澡念经文，带着它去他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伐木厂追忆往昔，摘了草场上开的各种野花，插在它的每一个枪孔里，把它装饰起来……奥利弗枪球也因为豪森小姐的努力，一点点开始自愈，终于某天，他变回了那个豪森小姐曾记得的，手脚完整的孩子，重新出现在豪森小姐的面前……

真是浪漫……苏珊的意识沉浸在由豪森小姐记忆和愿望构筑的梦境，体验到了现实里少有的快乐……但是很快地，一些蛛丝马迹使豪森小姐发现，奥利弗的状况再次恶化，他躲在拉着窗帘的出租屋里，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用手拿起灶台上燃烧的火焰吃进口中……而在他看到豪森小姐的瞬间，无数枪杆卡拉拉上膛的声音再次响起，苏珊第二次直面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孔，全身因恐惧僵直着动弹不得……

这是梦境对于现实里忧虑和创伤的重新演绎。然后，在枪响的瞬间，黑暗再次快速地弥散开来，包裹了周围的一切，就像现实里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很快黑暗又褪去，苏珊发现，她依然坐在水仙街的那个出租屋的地上，依然是事情发生的那个夜晚，而她的眼前，那个人的轮廓被月光隐隐照出，他的姿态睥睨疏离，带着略略的笑意，宛若救世主……

看来他的确给豪森小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苏珊一面感受着梦境里九死一生的侥幸，一面心想。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那人优雅地两手插兜，躬了身，带着些笑意下望向苏珊。他的声音沉脆温柔，带着迷人的轻浮，就如苏珊在豪森小姐的记忆里听到的那样。

苏珊猛然惊觉，对于梦境的走向摸不着头脑。然后，那个人凑近了一些注望着苏珊，眼底的笑意也更明显些：“怎么这么看着我？不认识我了吗？”

她依然看不清夜色里对方逆光的脸，但是在梦里，她可以确定自己的确没认错人。苏珊因此喉咙发紧，心跳快得几乎喘不过气，“……威尔？”

也是这时候，苏珊意识到，这更可能是自己潜意识深处无法隐藏的愿望……自己希望那个人是他，还想要见到他吗？

“没错是我。”那个人认可地点点头，他把苏珊从地上扶起来，宽大有力的手稳稳放在苏珊的腰上，苏珊吃了一惊，听见他用一种专注而深情的声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苏西……我以为你会来米斯特找我。”

他说着，低头无限地凑过来脸来，似乎是想要亲吻苏珊。

苏珊脊背一紧，即使在梦里还是扭开头抬手按住那个人凑过来的脸，全身层层叠叠炸开了毛。如果说这也是自己的愿望的话……多少有些天马行空了！苏珊再度感知到他放在自己腰上温热的手——果然还是混了些豪森小姐的印象吧……她略微慌乱地想着，此刻里迫不及待地问他：“你过去的半年失踪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突然来到兰克斯塔？”

“当然是……”对方神秘地笑着，正欲继续往下说，苏珊放在床头的闹钟欢快跳跃着，叮叮铛铛响个不停。

——TBC——

算好梦还是噩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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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恶魔和梦的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