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前早已不见了一家三口的踪影,我直愣愣望着地上那个圆,半晌挪不开眼。
扶青凝眸望着同一个方向:“我已命人将那段时日的记忆从他们脑海中剥离,从此以后他们不会记得霍相君,也不会记得你。”
我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是我搅乱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现如今能够重归安稳,这样很好。”
说罢,我心头猛然一惊,再看向他时眼梢还挂着泪珠:“那客栈里的其他人……”
扶青大抵是被我的眼泪一刺,不经意间轻皱起眉头,露出几分心疼:“都还活着,客栈里的人,我一个也没杀,只是清除了记忆。”
说着他又故作玩笑般,伸手在我眉心弹了一下,语气里能听出明显的哄逗:“所以第三个条件是不是可以不作数啊,我既然都没有伤害客栈里的那些人,还需要庇佑他们下辈子顺遂平安,护他们今世的家人衣食无忧吗?”
我赌气瞪他一眼:“既然你没有杀他们,那为什么不早一点说,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扶青嘴角微微上翘:“起初是因为赌气所以才没有说,后来又想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总得要带你过来看看,你才会真正相信,也真正安心。”
“那……”我犹豫着,从赌气到试探,声音小得蚊子一般,“鹤轩宫主呢,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并没有伤害客栈里的人?”
他上翘的嘴角弧度未变,眼睛里却没了笑意,语气不咸不淡:“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至于别人怎么想,我并不在乎。”
末了道:“除了你。”
我被这话一惊,心鼓跳了几跳,将情愫压下去。
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尴尬。
过片刻后,他眸中情绪交杂,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暮暮。”
迎着他深不见底的眸,我心跳加快了几分,手在袖子里轻拧。
“我可以承诺,答应你所有的条件,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将来你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许再像上次那样,撇下我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他眉峰凝起,眼中柔意轻泛,却蕴着汹涌暗潮,“否则,找不到你,我会变本加厉,杀更多人沾更多血,直到你回来我身边为止。”
我心下一寒,全身绷得发僵,却不知该说什么。
许是近来扶青太温柔,以至让我险些忘记,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深知想要真正改变一个人很难,且在扶青执着某个念头的时候,贸然与他争辩只会徒劳无益。便挤出笑容挽上去,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装傻:“别这么说嘛,怪吓人的,我害怕。”
他眼底映着我的笑,嘴唇翕动片刻,终是开口:“那就说点别的。”
我故作一派天真懵懂,维持着笑容不减,将他挽紧些:“说什么?”
扶青大抵中了邪,深晦的眼神盯着我,忽冷不防冲出一句话,“如果我想娶你……”
我被这话一吓,猛地将手抽出去,甚至都忘记了思考。
他握住被我抽离的手腕,牢牢紧攥在掌心里,温度灼热烫人:“不对,没有如果,我就是想娶你。”
我着实被这番话冲击得不轻,身体下意识想要退远些,手却被他紧紧攥着,越是用力挣扎,越抽不开:“我知道,你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自觉过意不去所以想要负起责任补偿我。可你方才既已承诺答应那四个条件,就算是对我的负责和补偿了,委实不必再多此一举。”
“再者……”说着,我心一横,将指甲掐进肉里,用痛处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莫说你只是因为负责而娶我,就算你说你是真心喜欢我,我也不会答应嫁给你的。”
他神情一怔,微顿片刻,松了手:“为什么?”
我往后退了三四退:“你活得比我长见识比我多,应该听说过一个词,叫齐大非偶。”
他微皱着眉头,嘴张了又闭,声音发紧:“我以为,只要告诉你客栈的人还活着,你就会答应。”
答应?
拿什么答应?
我很清楚一个道理,万两黄金砸下来,若不及时躲开,会小命不保。
人贵自知,接不住的东西,就不应该抱有期望。
是以,我看着他,目光十分正色:“紫虞喜欢你,这一点无可否认,就算暂且抛开她不提,那也还有位九重天的公主,随时可能被天帝送给你做侧妃。即便是没有紫虞,也没有什么仙界公主,可难道就不会有别人了吗?普通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载,尚且有太多男子三妻四妾,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越是身份尊贵越不可能只死守着一个人,你乃魔界之主拥有近乎无限的生命,你的喜欢和真心能维持多久,我不知道也赌不起。”
扶青欲开口说些什么,似乎想证明自己,却被我打断。
如果前面那番话还能让扶青据理力争,那么接下来我要问的这一句,只会令他哑口无言:“何况,活着的不算什么,死去的才最让人难以忘怀,你敢说自己已全然放下清秋了吗?”
果然,他一愣,话尚未脱口,便又生生堵了回去。
虽然我料想扶青会这样,可当事实摆在眼前时,心里却失落得难受,倒不如猜错了好。
我故作耸肩笑了笑,好似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在意:“看吧,你连撒谎都做不到,便是打心底里从未放下过她,那又何必非得强迫自己娶别人呢?”
扶青却目光定定:“我方才所说,皆是由衷之言,绝没有半分强迫。”
我怕他再继续说下去,会动摇自己的心志,忙佯装怒意打断:“够了!”
复又抢在他说话之前开口:“既对她如此难舍,就请管好自己别随便招惹旁人,我可不是那等专门用来帮你忘记旧情的工具!”
他神情恍惚了片刻,随后呆怔的脸上,浮出一抹自嘲:“我只是想着应该为昨晚之事负起责任,并没有拿你当工具的意思,既然暮暮不愿意,那就算了。”
见此,我松口气,同时态度一软:“美景身后是鹤轩宫主,他若将昨晚之事传出去,岂非明摆着告诉整个仙界,风华宫与魔君暗中私相往来?至于白褚,能做你心腹的人,只会比美景更谨言慎行。”
我一边关注着他的神色一边道:“所以,你不必太忧虑,只要我们两个守口如瓶,就不会连累到彼此的名声和清誉。”
想必是方才语气太重,扶青依然没有说话,我小心站近两步,轻扯他的袖子:“你若真想负责,就从今时今日开始,好好履行答应我的条件。”
说罢又扯了扯:“扶青哥哥,你带我见了阿姝他们,我也带你去别处见几个人好不好?”
他闷闷瞥来一眼,看似依然还窝着气,却并未将袖子抽回去:“见谁?”
我故作神秘地咧出一个笑:“去了就知道啦。”
昔日曾有一醉酒纨绔当街打骂两个行乞的女孩,还声称县尉老爷第三房妾是他亲姐姐,可谓将仗势欺人演绎到极致。
而那两个被他打骂欺辱的女乞儿,姐姐早已双目失明成了瞎子,妹妹更是只剩下一条腿,需得依靠姐姐搀扶,才能勉强走路。
两姐妹栖身在陋巷深处,一片用烂席破布撑起来的矮棚中,那里面还住着许多与她们年岁相仿的小孩。一众人蜷挤在四四方方的夹缝里,每逢下雨便脏水横流,泥泞满地。
这些小孩便是今日我要带扶青见的人。
我拽上扶青一路疾走,来到巷子的外边儿,满怀期待看着他:“扶青哥哥,凭你现在仅剩不多的法力,能帮四肢不全或身患重疾之人恢复如初吗?”
扶青似乎猜到我想做什么,扭头朝巷子里瞥去一眼,良久后才淡淡说了句:“可以。”
我将扶青领进去,拽着他七拐八绕了半晌,直至看到前方一片熟悉的矮棚。
这片矮棚处于两座危墙夹缝之间,不仅环境脏乱难以抵御风雨,且时刻都面临坍塌的危险。
今日天气还算晴好,可两姐妹并未出去行乞,棚子里还另外窝着三个小孩,五人看上去都病恹恹没什么精神。
我怕吓到他们,尽量不发出声音,踮着脚悄悄地靠近。
“你是……”
“你是那天那位姐姐吗?”
我循声一顿,视线不经意间抬起来,正与那缺了腿的女孩四目相对。
她小脸脏兮兮的,双眼却很明亮,像两颗星子:“我记得你。”
见她姐姐正在昏睡,我蹑足走过去蹲下,目光与小女孩平视:“哦?真的吗?你还记得我?”
她嗯声道:“那天有坏蛋欺负我们,大家都只在一旁看着,是你出面替我们解围,还帮我们拾回了铜板。”
说完咧嘴露出一个开心的笑:“那都是我和姐姐费尽力气讨来的,一个铜板能换一个大馒头,够我们吃好几顿呢!”
我四面环顾了一遭,先是看看那三个小孩,又转头看看她和她姐姐:“上次来的时候,我见这里住着不少人,怎么今天就只有你们五个呢?”
“不讨钱就得饿肚子,但凡能起身能走路的,都一大早奔出去讨钱了,因而只剩我们五个在这里。”说话时,她没有眼泪,仿佛对此早已习惯,只是用瘦弱的双臂抱住姐姐,“姐姐和他们都病了,我们这里只要是生病的,三五日能挺过去就算福大命大,否则超过五日便会被官府给拖进乱葬岗。我怕饿肚子,本想爬出去找些东西吃,可我更怕回来的时候会看不到姐姐。”
我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超过五日便会被拖进乱葬岗?”
小女孩怯怯道:“官府下令说,为防久病生疫,有超过五日不愈的,只要主动向他们检举揭发,每揭发一个人就能够分到一块肉饼。说是五日,可大家为吃上一口肉饼,凡是发现谁病重了就会立刻禀告官府。我没敢出去,我要留下来保护姐姐,她随时都可能被官府的人抓走。”
我愣了下:“那些被官府抓出去的人,有没有经过大夫诊脉,千真万确是疫病吗?”
小女孩头垂得低低的:“别说看大夫诊脉,就是连草药汤都没让喝过半口,那些兵老爷又凶又恶一捆草席便把人裹走了。何况据我姐姐所知,这座镇子至少三年内,还从未曾闹出过疫病呢。”
官府竟把活生生未经诊治的人拖去乱葬岗等死?!
我顿觉呼吸困难,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掌心不受控制地攥起,甚至因太过用力而发抖。
阖眼忍了又忍,待挤出笑,才道:“你和你姐姐多大了?”
似乎极少有人与她们谈论这个问题,小女孩掰着指头算了算,过许久才道:“这个问题……实在记不清楚了,姐姐可能八岁,也可能九岁,我大略有,五岁吧?”
我又转向另外三个小孩,努力将声音压得很柔,以免会惊吓到他们:“你们呢?”
因这三个小孩与我素未谋面,胆子要更显怯懦一些,各自互相看了看,谁也不敢说话。
直至一个看起来稍年长些的男孩率先开口:“七岁。”
另一个男孩紧随其后:“六,六岁。”
最后一个男孩揉了把眼睛,似乎是不想自己哭,声音酸酸的:“我无父无母,打记事起就是孤儿,从来不知道自己该多少岁。”
我起身,忍下心中酸涩,用尽量轻松的口吻,向他们每一个人说道:“无论这一刻,你们各自多大了,往后都必将长命百岁!”
“因为啊……”
扶青从方才就一直百无聊赖站在外头,我用他看不见的角度指手示意,似做贼般悄悄压小了声:“因为这个哥哥很厉害,他不但能治愈普通病症,还可使断腿再生双目再明。只是这个哥哥胆小脸皮薄,所以看着有些生人勿进,其实他心地特别善良,你们千万别害怕哦。”
小女孩歪仰着脑袋,一双明眸眨啊眨,直看得我心虚:“姐姐你在哄小孩吗?”
我:“…………”
本章涉及两个前情提要——
1、本章写到的九重天公主,对应的是《第一百四十一章 姑娘几岁》里面,扶青和容炽(仙界大殿下)的谈话内容。
2、本章写到的醉酒纨绔和两个女乞儿,对应的是《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开杀戒(一)》末尾部分,和《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开杀戒(二)》开头部分的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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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第二百二十章 齐大非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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