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北真(六)

开皇殿内,杯酒相碰、乐舞不断。此殿修得极大,乐人们于席坐外围成一圈,奏乐时能在空旷的大殿产生回音。

元真自坐定席中,手中酒杯就没空过,这场家宴是以他的名头而办的,敬上跟前的酒他不好驳了。

既是家宴,来的人就只有北真的宗室贵族,什斡哥从容地坐于高位,欣赏着殿中接连不绝的歌舞,他将元真的位子安排在他前头阶下,对面就是厄尔慕的席位。

此举意味明显至极。

此时歌舞结束,乐声骤然变急,琵琶弦动如暴雨倾泻,连带着鼓声也变得激荡起来。忽然,从大殿侧边飞来两只巨鹰,这当然是由人扮的,他们穿上由动物皮毛做成的戏服进行表演,称为鱼龙曼衍戏。

北真的皇帝都爱看戏,通常在宴饮上都会安排一出,供自己与群臣赏乐,有时兴致高了,自己也会下场即兴演上。

两只鹰以灵巧轻快的身姿穿过殿中的柱子,然后同在一处相聚,乐声由急变缓,两对鹰翅同时展开似在空中平滑翱翔,他们时而分开又时而相碰,似作玩闹。

厄尔慕举起酒杯,对什斡哥与元真示意,率先饮下一杯梨花春酒。

一杯过后,戏中形势霎时急转,两鹰刚才还同朋友似的,转眼却成为了争锋相对的对手,众人纷纷投去目光,要看看势均力敌的两只雄鹰如何角逐。

可两鹰相斗,必有一伤。

什斡哥心中生起一个主意,笑着送一杯酒进口中,然后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朕有个提议,不如来押一押谁输谁赢,如何?”语毕,他指着那一直在进攻的鹰说道,“朕押他赢。”

这只鹰便大力煽动翅膀,敏锐地寻找对方错处想要一击必胜,很快便占据上风,但另一只一次次闪身躲过了攻击,由于对方进攻实在太猛,又躲得过于滑稽,惹来一阵嘲笑。

这些宗室贵族已然会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选择了落在下风的那只鹰。

什斡哥大笑:“你们这样岂不是让着朕,跟你们比,太过无趣。”便转头看向元真,“来,文德,你选谁?”

元真明白这已经不是押输赢的问题,而是要让本就兴致就高的什斡哥更加高兴,他拱手道:“臣押这只。”他伸出手指着那只已经退避在殿门口的鹰。

厄尔慕慨叹:“听闻将军用兵擅长以小博大、以弱抗强之法,就连自创的阵法也是如此。”然后转头看向什斡哥,“哥哥,现下有精彩可看了。”

只见殿门口那只突然发力,像是捕捉到对手急功近利的破绽,一个跨步向侧身闪去,趁对手调转方向时冲上前猛烈撞击,使得对方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一念之间,攻守之势大变,厄尔慕微蹙着眉,小心地望向什斡哥。什斡哥虽然半倚着身子,可明显能看出身态紧绷,那对锐利的鹰眼死死地盯着场下,宴上的气氛好似跟着凝固了几分。

琵琶的弦音突然发出“铮”的一声,犹如弦断。

元真赌赢了。

席上某些人已看出端倪,有些紧张地看向什斡哥,在场的哪个贵族不知道他最喜野外斗鹰,从无败绩。

无论是对手实力不足,抑或是故意相让,让他舒服高兴就是做臣子的职责。

什斡哥抬起手鼓掌,连赏了两位戏子许多丝帛财宝,虽然脸上还挂着笑,但是他的心情可谓是急转直下,降到了冰点。

元真押赌之后就没再关注戏场上的情势,这场鹰斗戏提醒了他,今晚的宴席不会安然结束。

又换了新的歌舞上来,所有人识趣地不再提起刚才的情况,就让这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

可事与愿违。

“陛下……嗝。”一位坐在末尾的男子带着醉意嚷声叫道,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脚步蹒跚地走到中央,粗鲁地推开正在跳舞的舞姬。

瞬息间,大殿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场上的目光一同汇聚在他身上。厄尔慕眯着眼看着,他知此人名叫挞答鲁,头脑简单,酗酒成瘾,一旦醉了便口无遮拦。

“陛下,我……有话要说。”挞答鲁极力地稳住身形,朝什斡哥一拜。

什斡哥手一挥,不悦道:“说吧。”

“刚才这出戏,让我想到……想到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策马放鹰,可谁知那……那只畜牲竟朝自己的主人扑过来,若不是元真将军一箭毙命,恐怕……”

厄尔慕一惊,看向什斡哥,后者双眼眯起死死盯着胆大包天的挞答鲁,他立刻严声斥道:“挞答鲁,要是醉了就早些回去歇着!”

“嗝……嘿嘿,辽王勿怪,勿怪。”挞答鲁嘿嘿笑道,醉得浑然不知刚才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说起来,咱还得谢谢将军,那首歌怎么唱来着?”他再为自己添满酒,在原地转了一圈,继续说,“马千骑,敌万兵;如风吼,破城开;不怕病赵难赶尽,怕尔不识元氏名。”

挞答鲁虽唱得含糊不清,但是在场的人除了元真可都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怕尔不识元氏名,此句一出,言外之意就是北真因元真才有了如今的境地,那么谁还会把什斡哥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厄尔慕见情况不妙,示意宫人将挞答鲁架出去。

这些贵族们不发一语,默默地为自己捏把汗,生怕皇帝因挞答鲁这个蠢货而迁怒自己。

元真冷着脸心下思虑,难怪前几日回朝时,辽王会问关于歌谣的问题,原来关窍在这。这场宴会从鹰斗戏到挞答鲁的言论,想必都是冲他来的,于是他微微转头想起身作解释,却被什斡哥示意坐下。

什斡哥的表情依旧看不出变化,反而大笑起来,凛声道:“文德,是朕的臂膀,是北真的利剑,特此封镇南军节度使,镇守虞州,谁要是敢对他不敬,朕绝不会饶过他!”

元真当即跪下道:“谢陛下洪恩。”

厄尔慕看着杯中梨花春酒,忽然觉得此酒光是闻着就能知味道越发的好了。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

厄尔慕前脚刚踏进辽王府,后脚就有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进去。

“来了?”厄尔慕在椅子上坐定,抿了一口酒水。他眼前站着一位蒙着面的黑衣人,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厄尔慕将纸徐徐展开,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南赵人,盘马湾。

“下去吧。”说完,黑衣人又隐于夜色之中的那一刻,厄尔慕手中的纸便已化为了灰烬。

元真刚回到府里,就看见了许云程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元真问道。

“等你。”许云程言简意赅。

等我?元真驻足,然后推开了房门请许云程进去。

“说吧,又要我听什么故事?”

许云程没有即刻回答,双手握成拳头,似乎还在纠结,终于他下定决心:“我想跟你习武,求你教我。”

元真惊异,他万万想不到许云程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反问道:“习武?是想习强身健体的武艺,还是行军用兵之道,若是后者……”

“都不是,只为自保而已。”许云程说得很是诚恳坚定,差点就让元真动意答应了。

许云程迟迟等不来答复,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他是什么人,元真又是什么人。

许云程,你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当房门被关上的时候,元真才露出不安的疲态,今日他赴的就是一场鸿门宴。

第二日,元真托元瀚往校场和宫里走一趟,称昨日酒醉不幸跌了一跤,以致旧伤复发不得行动,怕是要在府里养上一阵了。

什斡哥听后,专门遣了人送了好些补品过去,吩咐前往虞州一事不着急,安心养病才是要紧。

厄尔慕得到这消息后,人已经在校场待着,屁股还未坐热便连忙赶去元府看望。

“文德兄,你这旧伤可要紧吗?传过御医没有?”厄尔慕踏进卧房,果真见元真躺在床上,嘴唇泛白,气色也不好。

“末将有伤在身,无法起身相迎,还请辽王恕罪。”元真充满歉意说道,“大夫说了,末将的伤只是旧疾,无大碍。”

厄尔慕微微愣神,在距离元真两丈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抬眸凝视着他,语气有些沮丧:“文德兄,合该我也唤你一声兄长,怎么你我之间何时这么客气了。”

“末将不敢。”

厄尔慕不理会,双眼匆匆扫过桌面,一眼见到宫里送来的补药,回忆道:“我还记得当年你进宫做了哥哥的伴读,祖父夸你骑射好,我便总缠着你教我,可我愚笨,连祖父都告诉我不能总去找你。甚至有时候见你和哥哥出去玩,我也会偷偷地跟上,只怪我骑术太差,怎么也赶不上你们。”他说着便自顾笑起来,“现在不一样了,兄长可有时间与我一较高下,验验我的骑术如何?”

“若是辽王想,末将在所不辞。”元真面不改色地回道。

厄尔慕听元真应下,愉快道:“那等你伤好了,我再来寻你。”待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哦对了,我从今日起就去校场协助你,看来最心疼你的,还是陛下,不想你累着。”

元瀚送走厄尔慕后,跑到元真身边不满道:“这辽王什么意思,话说得真好听,什么叫协助,这分明是看着将军你。”

元真淡淡:“这不是辽王的意思,这是陛下的意思。”

元瀚撇撇嘴:“亏得将军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把自己弄伤,合着白干了。”

“辽王?”

厄尔慕身后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他转身瞥了一脸讨好的挞答鲁,调侃道:“怎么,陛下命你闭府思过,这就待不住了?”

挞答鲁特意邀了厄尔慕去新开的酒楼里选了间上房雅座吃酒,两人刚一坐下,挞答鲁就忍不住问道:“陛下没发什么火气吧?”

厄尔慕轻笑道:“他既知你是酒后胡言,反而一时半会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这不是有您在嘛。”挞答鲁继续谄媚,不料厄尔慕瞪了他一眼,自知说错了话,收敛几分,“我还没恭喜您呢,不知有什么赏赐啊?”

厄尔慕冷哼一声:“没被治罪,你就偷着乐吧。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等你禁闭解了,自然会送到你府上。”

挞答鲁的神情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离开时高兴得合不拢嘴,只余下厄尔慕在原位坐着,他摩挲着小巧精致的酒杯,杯中酒水也因他的动作微微晃荡。

别看现在何事都没有发生,但什斡哥是什么样的心性他最清楚不过,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表面越是平静如水,暗里肃杀之气就越是涌动。

他能预见,这对君臣会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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