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有了第一天的教训,苏洇昼第二天就把此类没必要的会议从日程表上移除了。早就答应好的事不能反悔,他今天还是得继续开会。
好在因为时差会议时间提早了几个小时,他开完会才出门陪教授吃早饭。
今天是个适合邀请好友赏月的日子。
白教授和师母很早就把好友带到家里来聊天喝茶,顺便介绍给他认识,共享人脉不亚于共享财富,两位老人对他的人生总是很上心。
院里帮工在打糍粑包粽子,糯米、桂花、红豆的香味清新宜人。
“老白呀昨天跟咱说今晚要开一壶十七年的酒,大伙可有口福啰!”
“什么酒?”
“女儿红?”
“什么玩意儿,肯定是玉铃小白酒啊,老白埋女儿红干嘛?给小白当彩礼?”
“别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好不好?”
“小白准备十八岁了嘛。”
“去你的吧,哈哈哈,不过你还真别说,我还真就是小白出生前一天埋地里的,九九年最后一天,夜里跟大伙聊天,一时高兴埋的,小白半夜就来了。要这么说我就不开了,等小白结婚再开。”
“你来真的?哈哈哈哈……”
“诶,我记得还有一壶,小洇昼刚到家里那年埋的,到现在埋了二十六七年,比小白酒还香呢。”
“老婆子你别把我老底翻出来啊!”
众人哄堂大笑,说着说着说到了他,又问了白途。
于是苏洇昼就收到了叫醒白途的任务。在这些看着他们长大的老人眼里,他们似乎一直都是最亲近的家人。
苏洇昼敲门没人应,直接推门而入。
在公寓里也是这样,因为白途不想起来开门就让他有事直接进。
白途房间是整个大院最宽敞采光最好最舒适的屋子,但他一天到晚都拉着窗帘,整个房间昏暗阴凉,阿姨收拾之前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白途。”
苏洇昼走到床边,只见床上一滩,地毯上没有半截身子,睡姿难得正常。
他扯开床头被子,看到的是两只脚,立即收回前面的想法。
“苏卿?”
床尾缓缓探出一个凌乱的脑袋。
苏洇昼把空调从十六度调到二十五度,冰凉的大手拉住他伸来的两条热乎乎的胳膊:“起床了。”
“嗯……”
白途如同藤蔓生长,缠着他的手臂攀上肩膀,突然嘿嘿傻笑道:“苏卿是,长臂猴妈妈,吾是死掉的surprise~苏卿,好帅好帅,吾的尸体要发芽了……但是,如果苏卿讨厌吾,吾的一颗扑通扑通的心,要碎掉了……”
“不讨厌。”
苏洇昼没听懂,顺着他答了一句,而后把白途从床上拖起来。
白途倏地睁大眼睛盯着他,然后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树袋熊一样挂上来,闭着眼用头发蹭他的锁骨。
“苏洇昼!你是个大蠢货,你是个大禽兽,你是个可恶的老男人。”
“嗯。”
“嗯?苏洇昼……为什么不生气呢?你其实很讨厌吾很想让吾滚吧?不要憋在心里,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吾什么都知道哦,不用在意吾的感受……对啦没错,吾就是恃宠而骄。”
今天的白途又不一样了,跟醉酒一样。
苏洇昼知道一旦搭腔他就会变本加厉说胡话,事后又撒娇道歉,所以没理会他,直接拎着他的拖鞋把人抱进了卫生间。
“洗漱。我去外面等。”
白途死抓着他不放:“苏卿……苏卿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男人,但苏洇昼不是哦,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淳朴的,不浪漫的老男人。吾的降生都是为了苏卿,吾从地底归来也是为了苏卿,苏卿是神话,是梦想,是女娲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是吾的兴奋剂,苏卿不要嫌弃吾,吾的人生没有苏卿可怎么办呜呜……”
“好好说话。”
“好的!苏卿真可爱。”白途笑眯眯蹭了他一会儿,拱来拱去让人满头雾水,然后满脸童真地问,“papa生气了吗?”
“……”
坏蛋白途出现了。
“papa?”白途又甜甜地喊了一声,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扬着得意的小脸笑道,“papa别生气嘛,开玩笑而已,吾都多久没开papa玩笑了,偶尔一次,还以为papa比较习惯开玩笑的吾。”
“别开这种玩笑。”
“好的papa!”
“……”
这个死小孩,嘴巴欠。因为没有父母所以比谁都肆无忌惮。
苏洇昼把挂在身上的人扯下来:“站好。”
“遵命!”
白途站了个军姿。
“洗漱。”
苏洇昼说完就走。
他头疼地帮白途把床铺收拾了,边想着这小子今天吃错什么药了,还是只有今天没吃药,明明昨天还那么乖,现在说的话让人没法接,坏得他招架不住。
铺好被子,一台手机从床尾滑了出来,是亮着的,不知道开了多久。
苏洇昼无意窥探他人**,只是捡起来时难免会看到,本想直接关掉,却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备忘录,密密麻麻都是字,他看到标题大大的“不要忘”,和最前面几段:
苏洇昼
30岁
1987年8月22日
(奶奶说,苏爸爸很忙,她就把苏妈妈接到家里来避暑,就住在吾现在的房间里,8月21日深夜,毫无预兆地早产了,家里的医生帮忙接生,22日凌晨,苏卿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在吾的房间里。果然一开始坚持住这个房间是正确的。吾的苏卿。吾才不在乎封建迷信呢。)
星座是可爱的八五后狮子座老男人哼哼
生肖是属兔子的嘿嘿AvA
身高188cm(偷看体检报告,比吾的人类身躯高差不多三十厘米哼,人怎么能长这么高呢,一定是谎报。)
喜欢茶粉做的糕点,但不是甜甜的抹茶。喜欢不甜的青提,哪里有不甜的青提呢。喜欢苦瓜酿。最近买了好多布丁,但不喜欢吃。甜品只能接受无糖纯奶做的双皮奶。
……
苏洇昼愣住了。
这篇几万多字的备忘录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的一切。
喜好、性格、旧事、口癖……还有记录人的碎碎念,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个人有多在意他。
白途所了解的关于苏洇昼往事,甚至比苏洇昼本人知道的还多。
他向爷爷奶奶洵问苏洇昼的事,从出生到现在,三十年里大大小小的过往,那些他没经历过的千禧年前的陈年旧事,他全都知道也全都记得。
这个神经大条的十七岁小男孩,强行填补了他们相差十三年的空白记忆。
苏洇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微妙的心情。
他蓦地想起了那个1999年12月31日举国欢庆的夜晚。
外面漫天烟火,人们喝着啤酒坐在老电视机前,和亲人朋友倒计时,处处人声鼎沸,除了白家,他就混在房门外等候的神情紧张的人群里,听着外面的倒计时,零点挂钟敲响,千禧年的欢声笑语中,混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被所有人期待的白途出生了。
他记得关于白途的一切,白途也同样记得他的所有。
苏洇昼关掉手机放回床铺,满脑子都是小白途爬到他腿上,用小笼包一样的手握住他小拇指的样子,而后深深叹了口气——白途真是……每次都能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把他们绑到一起。
“苏洇昼!”
耳后忽地传来了熟悉的大喊大叫。
苏洇昼转身,白途发丝还滴着水,雄赳赳气昂昂走到跟前,叉起腰仰头瞪他,声音又变得欠揍:“吾要闹了!给你三秒钟时间逃跑。不然你今天就属于吾了!”
苏洇昼看小动物一样俯视他。
“三!”
“零。”
苏洇昼打断他的计数,臂弯勾着他拖进卫生间,不等他发作,一手摁住了他闹腾的脑袋,一手插电拿起吹风机打开柔风档。
白途固执地仰头凝望他,眼睛又圆又亮,张着嘴却哑口无言。
“闭眼。”
苏洇昼捂住他的眼睛,等前额的头发吹干才放开,发现白途正以一种期待的目光盯着他,就像小狗盯上了一块鲜香的肉。
苏洇昼脑袋上迟疑地冒出一个问号。
白途猛地抱住他,下巴抵着胸口,眼睛一闪一闪眨着水光,眼神期盼:“苏卿,摸头。”
“嗯?”
苏洇昼愣了一下,白途已经把脑袋凑到了他手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偏偏戳中了白途哪根筋,苏洇昼还是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
白途振臂高呼:“满血复活!叔叔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苏洇昼迷惑地收拾好卫生间,出门找人。扫了一圈,在人堆里找到了活力四射的小狗,小小一只,正蹲在白教授身边偷吃茶糕。
这是苏洇昼亲手准备的静湳特产,没有甜味的纯茶糕点,用来招待上了年纪的客人再合适不过。但对于嗜糖的白途来说不一定。
他远远抱臂注视白途,看他眨着眼睛一点点抿茶糕,似乎尝出了苦味但在硬着头皮吃,时不时回大人话,大概又是怪话,一开口就把所有人逗得哄堂大笑。
越是这样,大人越喜欢逗他。
平时被黏得久了,苏洇昼现在竟然有种空巢老人的感觉。
人这种生物,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被人重视的。
他这种有钱有闲有精力,内在性格又强势的上一代老男人,就喜欢被依赖被需要,这也算是证明个人能力的一种方式。
但也分人看,如果是普通朋友事事依赖他,他会觉得烦躁并忍着烦帮忙。
白途则是想教他独立又想他依赖自己,一面想着该让他独当一面了,一面忍不住像保姆一样唠叨这唠叨那,还有那些控制欲溢出的施压。
无论怎么学习零零后的先进生活方式,骨子里还是腐朽的八零后思想。旧社会长大的男人就是这副模样。
苏洇昼无事可干,回到房间点了根烟。
白途住进家里之后他就没在家里抽过了,就算在公司抽也会喷点香水吹吹风再回去。
香烟害人,他能做到健身自律,却还是没戒掉烟。等死了之后送去检查,大概会发现这具健康得该长寿的躯体里有两个黑肺。
这么想着,苏洇昼又有点想笑。
他倚着洗漱台,左手撑台沿,右手指间夹了一根细细的薄荷烟。
静湳著名的美人烟,因为烟味好闻,有的还会混入茶香,不浓也不呛,过肺没什么感觉,吐出的白烟稀薄,不会像火灾一样熏人,最初的设计理念是“为了能看清爱人的脸”,现在是“方便教导主任看脸抓人”。
人抽起烟来的模样实在不怎么美观,不管长得多好看都一样。
“苏洇昼!”
突如其来的撞门声让苏洇昼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
他心道不妙,边咳嗽边开水冲灭了烟头,裹上纸巾扔进垃圾桶,匆忙漱口再喷上香水,开窗通风打开换气扇一气呵成。
打开门,白途已经进了他房间,叉腰站在洗手间门外,以探洵的目光仰视他。
“干嘛自己躲起来,都说了你今天是吾的,不准躲吾!”
苏洇昼自认心虚:“嗯。”
“嗯什么嗯!”白途走近一步,鼻子倏地皱了皱,狐疑地盯着他,“坏家伙,刚刚躲在里面干什么?”
“……”
苏洇昼从小就是乖学生,父母现在也不会管他抽烟喝酒,活了三十年,今天第一次体验到被抓包的感觉。
白途越靠越近,鼻子都凑到他身上了。
苏洇昼伸出手指戳他的脑门往后推:“站好。”
白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到鼻子下仔细嗅了嗅,惊讶地喊:“你在厕所里吃薄荷糖!?”
“……”
果然不该高估这家伙的智商。
苏洇昼被握住的手反掐他的脸颊,谎话张口就来:“洗手液的气味。”
白途被迫嘟嘴说话:“唔……吾房间怎么不是这个气味?苏卿回家还自带洗手液?好香,苏卿的香水,还有薄荷味,凉凉的,闻得吾尸体硬邦邦的。”
“好好说话。”
“吾有好好说啊!”白途不满地瞪他,被掐着两颊肉嘟嘴,眼睛圆滚滚的,像只金鱼。
苏洇昼反手关上门,把他拎到书桌边:“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白途又凑了上来,小鸟一样用下巴戳他的胸口,叉着腰满脸蛮横,一字一顿地大喊,“吾,要,出,去,玩!”
苏洇昼觉得这家伙的音量又突破了一个层次:“别喊。”
“就喊!”白途喊完就乖乖放低了音量,开始脑门撞胸口撒娇,“苏卿……去嘛,大人有大人的聚会,吾坐在那里好无聊,偶尔一次在外面过嘛,有你在,爷爷奶奶不会说什么的。”
苏洇昼眯着眼睛微笑:“三十岁老男人这时候又不算大人了?”
“苏卿是世界上最记仇的男人!”
“嗯?”
“吾错了!”白途理不直气也壮地喊,下一秒又黏到身上来,身体连着声音软得像糯米糍粑一样,“苏卿……吾以后再也不说你了,去嘛去嘛。”
苏洇昼被他这收放自如的态度逗乐,又被他撒娇的模样哄得心热,心说自己可真没原则,然后揉着他的脑袋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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