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苏洇昼发觉自己最近总喜欢干没脑子的事。

他向白教授撒了谎,然后租了辆一样的车,从海岸绕远路返回玉响山,堵了近三小时的车进入小镇,天空暗成了深蓝色。

往返都要三个小时,停留间隔不超过一分钟。傻子才会这么干。

因为两个选择利弊对等,无法做出抉择时,苏洇昼会跟随内心的第一想法,他并没有脱线,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理智而坚决地做了这件疯狂的事。

事态按着他一路构思的预想发展了。

民宿老板告诉他,那个姓白的小男孩五个小时前就出门了,手上什么都没拿,也没退房,穿着睡衣和拖鞋匆匆忙忙跑了,现在没回来。

苏洇昼回到房间,看到被拉扯拖在地上的被子,躺在枕边的手机,似乎能看到白途慌乱地爬起来,不管不顾夺门而出的情形。

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糕。

白途出门从来只用手机支付,所以现在没了手机的他身无分文,穿着睡衣和民宿拖鞋,不知道流浪在哪个街头找他。

苏洇昼打算先到车站附近找一找。

这里离车站不远,白途穿着拖鞋不好走路,应该走不了太久。

十点刚过,暑气总算被陆风吹散,气温降到了舒适的温度。

无数路灯相连的光线闪过苏洇昼漆黑的瞳孔,映亮藏匿的不安和执念。

他其实没那么着急。自省、该道的歉、要说的道理他早就想得明明白白。占用脑细胞的问题早就不是眼前的小矛盾,而是他对于“白途”这个存在的看法。

竹马也好,朋友也好,被托孤,需要负责一辈子的对象也好,他们的关系没有定义,所以感情也无法定义。复杂得让人不敢定义的感情。

白途的世界很简单,无忧无虑,他也许不会想,苏洇昼作为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大人,想让一切事物都变得可控的可怕控制欲,不得不抽丝剥茧想清楚。

但自从向白途这个不确定因素妥协之后,他的控制范围出现了裂痕,大脑也开始不受控制。

大脑中那个还没成型的念想在他隐约意识到之前,被不可控制的“下意识”戳破了。

停好车,苏洇昼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了一下。

得知白途两个小时前来过,知道最后一趟列车已经出发后,脸色不太好看,灰溜溜离开了。

白途没出事,苏洇昼稍微放下心。转念一想,白途应该也在和他怄气,不然早该给他打电话了。

白途从民宿走到车站用了将近三个小时,他一整天没吃东西,剩下的体力应该走不了太远。

苏洇昼加快步伐,绕着车站附近的林子找了一圈,汗渐渐湿透了上衣,额前的头发也湿成了一绺绺的,表情仍然沉静得吓人,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车站往东走是玉响山未开发的地区,旅游业大兴的确给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地方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但为了保证生态平衡,留下了四分之三的原生态森林,因为有虫蛇出没被拉上黄线禁止进出,茂密的绿海只有一条护林员走的泥土小径。

苏洇昼看到松松垮垮的黄色警戒线,毫不迟疑跨了进去,顺手把带子重新扯紧。

白途这个神经大条,思维方式与众不同的家伙,看到这条像是动漫案发现场拉的黄线,绝对会耐不住好奇心和中二病跑进去看一看。

繁茂的枝叶把远处车站的灯光彻底隔绝,苏洇昼只能用手机打光,沿着小径往深处走,边观察两边杂草丛的痕迹和动静。

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下,苏洇昼被满天萤火虫吸引,倏地看到一条被踩踏过的小道,看杂草垮塌程度,走过去的人体重很轻。

他顺着小道继续走,很快听到了杂草窸窣、风动枝叶、雀啼虫鸣之外的声响。

是浪花反复扑向沙砾的涛声,还有小男孩青脆的叫喊声。

圆月银白色的光辉下,沙滩上的人光着脚丫,几步冲刺上前,一脚踩碎堆成城堡的沙雕,然后在上面一边用力踩踏一边大喊大叫:“呃啊啊啊啊啊!”

“苏洇昼!你这个死老头!死老头!死老头!死老头!生气!生气!生气!”

“苏洇昼啊啊啊啊啊啊!吾让你走!现在知道吾的厉害了吧!死老头!臭老头!骗子!骗子!骗子!”

他嘴里重复地喊着苏洇昼的名字,直到把沙堡夷为平地,才停下动作喘气,还是气不过,又狠狠踩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下来,重新把沙子拢起来堆城堡。

这两个小时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树荫下的苏洇昼缓过神,慢慢蹲下来,像痴汉一样,捂着脸笑了起来。

——上帝啊,命运是如何将这位可爱的小男孩送到他眼前,又是如何将摇摆的指针偏转向他的呢。

他脑海中冒出一句最符合心情的台词。出自生日时朋友送的小说,当时看完之后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却在此时此刻无厘头地冒出来。

虽然正被恶狠狠怨骂,却莫名戳中了苏洇昼的萌点,只觉得现在的白途比往常每一种样子都可爱。

沙滩上小小的身影忙碌不停,并着手心来来回回搬运海水和沙,费心堆砌好沙堡,食指在上面写字,不用看就知道——苏洇昼。

然后退后几米,喊叫着冲上去把带名字那面踩碎。

“苏洇昼!再丢下吾!谁让你丢下吾!哼……被吾踩在脚下了吧!混蛋!混蛋!蠢货!”

“嘁,说吾不懂事,到底是谁不懂事!幼稚!幼稚!幼稚的死老头!讨厌你!可恶可恶可恶!后悔也不原谅!道歉也不原谅!摸头也不原谅!敢找吾和好就把你踩在脚下!苏洇昼!”

“啊啊啊啊啊!”

白途像是真的气急了,把沙地踩得满是坑还是不解气,突然大喊大叫向海里奔去。

享受着唾骂的苏洇昼神色一变,双腿下意识跑了出去。

“白途!”

大腿已被海水淹没,白途猛地回头,愤怒的眼睛“哗”一下被浪花冲刷,变成呆滞的空白,整个人像关节缺油的木偶,木木地看着他。

直到再度涌来的猛浪打在身上,白途踉跄一下被撞倒,稳稳倒在苏洇昼臂弯里。

苏洇昼抱着他后退撤离危险区,白途人还没站稳,就像小行星一样撞了上来,苏洇昼反应不及,不知道白途哪来的蛮力,半推半扑地撞倒了他。

身下是海滩,苏洇昼并不担心,他左手护着白途,右手撑了一下后背着地,海水浸湿了他的下半身。

白途整个人都湿透了,跨坐在他腰腹上,刚玩过沙子没洗干净、脏兮兮的手撑着他胸口,自上而下审视他,像在确定他是不是苏洇昼本人,海水一颗颗从发尖滴落,替代了他的眼睛。

这双圆润的眼睛亮亮的,没有哭过的迹象,定定地盯着他,忽然两只手贴上他的脸颊。

虽然不合时宜,苏洇昼还是忍不住说:“脏。”

后知后觉的白途瞬间被点燃,两手攥紧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喊:“你还敢回来!你这个骗子,混蛋,蠢老头!撞吾枪口上你就等死吧!”

苏洇昼等他骂完,诚恳地说:“对不起。”

白途躬身瞪他,火气更盛:“不接受!别以为道歉吾就要原谅你……”

“凭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走就走,想后悔就后悔,凭什么你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吾讨厌你!吾就是不想如你的意!”

“对不起。”

“不原谅!”

“……”

苏洇昼拉下他的手攥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眉眼春风和煦,声音轻缓,认真又温柔地说:“那你又是凭什么每次都让我心软呢。”

白途一愣,眼里的火苗被撩动发丝的风吹灭,微张的嘴唇倏地绷紧,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滚烫的重量在苏洇昼胸前晕开。

苏洇昼撑起上身,把白途抱到干燥的地方坐下。

难得见白途哭。回想过去十七年,除了无意识啼哭的婴孩时期,苏洇昼竟然不记得白途在他面前哭过。本以为是个碰到委屈就哭的敏感小男孩,却意外比大多数人哭得少。

苏洇昼看白途哭得一抽一抽的,还想用手抹眼泪,赶紧拉住他的手。

“别摸。”

白途可怜地流着眼泪看他,猛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脖子,在肩头边抹眼泪边弱声叫他:“叔叔……”

苏洇昼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嗯。回去再说。”

他单手抱起白途,拎上陷在沙地里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拖鞋,穿过森林,扔进垃圾桶,在车站厕所给白途洗手洗脸,再回到民宿。

接近零点,正是年轻人狂欢的时刻。老板在前院陪客人唱歌。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两人选择低调地从后门回房间。

“先洗澡。”

“不要。”

白途哭完就变得蛮横又黏人,死死抱着他耍赖。

苏洇昼直接把他拎进浴室,拉下腰上藤蔓一样缠着的手,无奈道:“身上脏,洗完澡再抱。”

白途再次缠上来:“不要!”

苏洇昼钳住他的手摁在瓷砖墙上,白途像被强硬控制的犯人,敌不过他的力气,身体无法动弹,仍固执地仰头看他,表情既可怜又倔强,眼睛和脸颊通红。

一副小狗龇牙的模样。

对峙片时,苏洇昼认栽地松开手,在白途扑过来之前摁住他陨石一样的脑袋,反手关上浴室门:“我不走。不用离这么近。”

“苏卿会骗吾。”

不知不觉中,苏洇昼已经被列入失信名单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拍拍白途的脑袋,一副哄小孩的样子:“对不起,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吧,宽容的大王。”

“拍马屁也没用!吾要记一辈子。”白途闭着眼往他手心里钻,像在自言自语道,“就算错先在吾,吾可以道歉,但绝对不会原谅苏卿擅自丢下吾这件事,苏卿也不能原谅吾,苏卿要记得吾干过哪些坏事,惹你生气多少次,才记得住白途是谁。”

苏洇昼神情微怔,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我真的失忆过吗?”

白途愣了一下,接着狡黠一笑:“不告诉苏卿。”

苏洇昼也不着急要回答。见白途差不多恢复正常,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发说:“洗澡吧。我先出去。”

在白途还没扑上来之前,苏洇昼未卜先知地说:“不要耍无赖。你现在长大了,可以没有羞耻心,但要有最基本的分寸感,非必要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帮你洗澡,你也别随随便便邀请别人看你洗澡。”

“苏卿还记得啊。”白途还是不管不顾地黏过来,吹了两声可笑的口哨,眨巴眨巴眼睛,意有所指道,“那苏卿就不好奇吾的变化吗?比如身体有没有发育好。”

“……”

这个神经病以为他是在对谁耍流氓啊。

苏洇昼曲起手指,用了点劲往这个熊孩子脑袋上敲了一下,听他“诶哟”一声缩起来,面无表情道:“不好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浴室。

白途没跟出来,苏洇昼松了口气,拿起从一分钟前就响个不停手机,走进阳台接通。

是助理的电话,说公司几个放假没事干选择带薪加班的员工今晚忘关门,保安巡查到楼上的时候发现东西被偷了,他那辆停在公司停车场的车也被砸了,更糟糕的是,有个员工失踪了。

苏洇昼心说假期果然是他的诅咒,人就是不能太闲,否则麻烦会蜂拥而至。

他听助理慢慢说明情况,脑中自动梳理出一份详尽的问题表和解决方案,甚至事件始末和详细的亏损数值,吩咐了几件需要着重处理的事,叫上几个保镖和帮手,然后订了一张明天回静湳市的机票。

挂断电话,苏洇昼转身回房间,刚跨进落地窗门,一抹白花花的身影映入眼帘,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拉上推门和窗帘,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赤身的家伙翻翻找找。

白途手里拿着纸袋,听到动静看过来,丝毫不觉得别扭,也不想着遮掩,眼里纯粹得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本来就该这样荒谬,这样不像话。

“苏卿,吾衣裳呢?”

苏洇昼闭上眼,背在身后的手扯紧窗帘。

“书包里。”

“啊……苏卿什么时候帮吾收的衣裳,难不成,苏卿回这里找过吾?”

“嗯。”

“苏卿真的坐列车走了吗?”

“嗯。”

“那苏卿是回去之后被爷爷骂了?还是自己后悔,又租了车特地回来找吾?”

“后者。”

“苏卿有超能力吗?为什么这么容易找到吾?”

苏洇昼忍无可忍:“穿好衣服再闲聊。”

“噢……吾穿好了!苏卿可以睁眼了!”

苏洇昼不上当:“别乱耍流氓。”

“知道啦……吾穿上就是了。苏卿真没意思,低俗玩笑不喜欢,高级玩笑也不喜欢,苏卿的人生就是无聊的谐音梗玩笑,就只有这种笑话能让苏卿笑。”

苏洇昼表示怀疑:“你什么时候有过高级玩笑?”

“有啊,让苏卿看小鸟就是高级玩笑。”

“……”

这个神经病。

白途得逞地哈哈大笑。

苏洇昼瞟了一眼,看到白途已经穿上衣服,在他的床上滚来滚去,走过去拿上自己的衣服准备洗澡。

跟着衣服被拿出来的白色小纸条掉到白途面前,苏洇昼想起这是什么纸条,伸手要捡,白途抢先一步把纸条攥进手里,躲到床头,以怀疑的目光看他。

“这是什么?”

苏洇昼莫名心慌,表面风平浪静:“别随便拿别人东西。”

“苏卿才不是别人。”

白途边警惕他的动作,边理直气壮地打开了纸条。

“哥哥,在我们那个国家,你这种Daddy类型的男人可是很受欢迎的哦,但像你这么帅的很少见,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是认真的,站在你身边,心脏疯了一样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呢。给我个机会吧?我并不是高中生,也不是女孩子哦。哥哥喜欢什么类型的人我就是什么类型,不管是男是女,哥哥,试一试嘛,我很干净。我的电话是……叫我俊恩就好啦。”

白途不仅要看,还要大声念出来,越念牙咬得越紧。

苏洇昼现在一股强烈的外遇被正宫抓包的感觉,头疼又懊悔,他怎么就粗心忘把纸条扔了呢,还偏偏让白途这个独占欲疯魔的家伙看到了。

还有这个塞纸条的人是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那么像女高中生……

白途眼中的火苗愈烧愈旺,气得脸红手颤,胸脯起伏不止,恶狠狠地把纸条撕成米粒一样的碎片,凶神恶煞似的死死瞪着他。

苏洇昼心虚地后退一步,想借着洗澡避避风头,白途立即警犬似的扑上来。

“苏洇昼!”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