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意外，照寒借此得到了需要的答案。

之后她又上星网查询了一下相关资料，但这种技术似乎限制网上讨论，照寒只从吱嘎角落找到一点只言片语。

虽然只有一点线索，但评论者也说只要精神力足够强大，记忆提取就难以成功。

看来那个少年所言非虚。

如果是这样的话，照寒也就暂时按捺下离开医院的念头，她并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一时兴起似乎过于莽撞了。

两天后的早晨，照寒照例无所事事地给仙人掌浇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仙人掌格外喜欢喝水，似乎一浇水绿意更甚。照寒奇怪地想。

此时，一名金发青年顶着走廊猫咪们充满警惕的眼神，无声无息走到照寒身边，与青年高大健壮的身材对比，照寒消瘦的身形更显娇小。

“你好，我是阿斯特。”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忽然响起，瞬间拉回了照寒的思绪，“看来这个小家伙很喜欢你。”

转过头与声音主人对视，照寒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结果金发青年竟是触电似的，慌乱地移开视线，下一秒又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愚蠢，金色兽瞳里露出几分懊恼。

照寒：“……？”

“咳、”阿斯特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请不要在意。照寒小姐，接下来请跟我来检测室，医护人员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照寒回答。

在这个无比陌生的世界，照寒只身一人，宛如异类般的存在，常识早就与时代脱轨，她始终拿不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没想到过去只有她一个人，现在也依旧如此。

“不用紧张。”阿斯顿像是看出照寒有些心不在焉，此前他也从师静那边或多或少听过照寒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于是安慰道，“基因检测很快的，就等于躺下来小睡一会。”

“谢谢。”照寒垂下眼帘，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好意，因此竭力让自己语气显得活波一点，“你是一名军人？”

阿斯顿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是当初救下照寒的特种小队的成员之一，照寒一醒来他们就接收到消息，不过整个队伍只有阿斯顿恰好在空闲期。考虑到照寒属于特殊情况，阿斯顿才决定过来看看。

当时照寒的身体状态非常糟糕，他们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匆匆将人送过来。至于后续医治的情况，他们却被临时告知病情涉及机密，但至少知道的人没什么大碍，其他的事情他们也就没过多探究。

但阿斯顿完全没料到是这种情况。

每个希尔达人都将身上的人类基因视作生命的祝福，在他们的观念中，只讲究人类基因的纯度多少，从来没有考虑过纯人类存在的可能性。

因此照寒的存在有一瞬间颠覆了阿斯顿的固有观念。

以前他也遇见过人类基因纯度非常高的希尔达人，但没有一个像照寒这样，仅仅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却能无意识之中牵动所有人的视线和心弦，像是唤醒基因深处汹涌澎湃的依赖，绞尽脑汁想做点什么吸引到一点她的注意力。

阿斯顿本想找个借口，他当然不应该狭恩图报，此刻心底竟生出些卑劣的心思。

如果告诉她的话，她会多在意我一点吗？

阿斯顿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底翻腾不休的妄念，微笑着说：“是的，恰好今天过来这边办一些事情。”

但撒谎的话一出口，一阵难言的愧疚伴随而来，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些什么错误的事。

检测室不远，他们很快走到门前。

阿斯顿主动替照寒拉开沉重的防护大门，金色的发丝垂在肩上，身姿潇洒自然，注意力却全神贯注地放在照寒身上。

——才不过见过两面。

被星际联盟冠以残酷虚伪之名的阿斯顿，完全没意识到现在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他平日所蔑视的伪君子别无二致。

照寒完全不知道阿斯顿心底在想什么，因为长期缺乏与人交流的经验，她有时候说话和反应都很迟钝。

走进检测室，师静和其他几位医护人员已经在提前做准备工作。

“照寒，躺在这里就可以了。”师静温声道，朝照寒示意。

照寒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恰好站在阴影和灯光的交界处，神色冷淡没有丝毫表情。

这些人对她很友善，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人，直到现在，照寒一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属于她的世界究竟去哪里了？

她身为本该坠入深渊之人，为什么此刻还站在这里？

照寒没有说话，按着医护人员的指导进入检测仓躺下，眼前一片深黑，仿佛落入了神秘无垠的宇宙空间，四周散发出诱人入睡的气体。

照寒顺势合上眼睛，为了更稳定的检查，检测需要整个身体保持在平和稳定的状态。

照寒的精神防御壁垒厚如城墙，坚不可摧，如果是有任何可疑性的精神攻击和恶意的靠近，她自然会马上惊醒。

昏昏沉沉之间，照寒又见到久远得她已经不想去回忆的一片红光。

整个数据室非常昏暗，十岁的照寒站在操作繁杂的数据控制台前，机械屏幕上骤然出现大段大段的血红色警告文字，等照寒努力看明白上面的文字时，眼瞳受惊似地缩小。

【警告！警告！您已进入机密储存区域！】

【检测到操控者为0009号生存基地最高且唯一的权限拥有者，此处给予温馨提示，请不要再继续查看下去。】

【但您依然拥有查看高级机密的权利。】

屏幕上不断增长的代码已经停了下来，停在是与否的关键选择上。

“为什么我从没见过这块资料区域……”照寒喃喃自语道，她除了战斗训练，偶尔跑出去清理徘徊生存基地边缘的异种，其余时间都是在翻看系统储存的资料。

照寒犹豫了一下，正想按下确定，谁知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保姆机器人却一反常态，双目射出危险的红光，滋滋作响地尖利道：“照寒，不要打开！”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照寒皱起眉头，果断按下确定。

屏幕上所有红色代码和文字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三秒过后，一份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文件淡出。

【生命之种研究方案·已废弃】

【生命之种行动路线·已废弃】

【生命之种培养条件·已废弃】

……

照寒逐个点开，里面内容都是大段大段的专业性文字陈述，她颇为艰难地看了下去。

等看懂之后，照寒在原地站了很久，思维恢复过来才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末日已经持续了很久，蓝星仿佛陷入一种永恒沉寂的状态，失去了自净修复的能力，大地上甚至看不到任何一个生命体。

如果说为破坏侵略而生的异种也算“生命”的话。

而这份文件上说，前人尝试研究出一颗蕴藏所有万物基因的种子，也经过多次数据实验和预测，最终选定了一个污染度最低的位置。

但那个位置极其遥远，当时尚存活在世的人类，哪怕勉强组建出一只小队，也难以穿越危机四伏的漫漫长路。

也没人知道所谓的生命种子能不能达模拟预测中的效果。

何况时间已经过了两百年，当初钦定的位置放到现在还算一份有效答案吗？

照寒记下存放生命之种的具体位置，然后关掉屏幕，离开数据室准备往最底层的地下室走去。

保姆机器人一声不吭，依旧执拗地跟着照寒身后。

照寒只去过一次地下室，粘稠、潮湿和无尽的黑暗，一箱箱培养皿放置着许多死去的行尸走肉，空气中流动着一种腐烂的臭味，四周尽是诡异不详的气息。

她忍着厌恶硬是走到最底层。

解锁人脸识别，地下室最底层竟是全然不同的光景，视野极其开阔，天花板做成了露天虚景，柔和的月光与星光洒在中心的人造草坪上，空气中浮动着点点微尘，虚幻又美丽。

而最中心的放置台，悬浮着一颗天然雕刻着精致藤蔓纹路的种子。

“照寒，留在这里吧。”保姆机器人劝道，“剩下的食物资源完全能用到你的寿命终结。”

“是哪个懦弱的制造者给你植入这种程序人格？”照寒皱着眉头，又难过地说，“但是只有我。”

只有她一个人，根本达不成这样艰难的任务。

……但是也只有她了。

这是她此生必须完成的使命。

*

“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精神防御级别超越历史数值，无法识别记忆溯洄影像。”

“正在判定人类基因纯度……滋滋滋。”

检测系统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忽然发出电流的滋滋作响，嘶鸣声彻底打破四周的寂静。

“怎么了？”师静一愣，检测系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怪异的错误，正准备去复查一遍时，检测系统却恰好播放出下一段话。

“人类基因纯度：100％。”

四周顿时万籁俱寂，连细微的呼吸声仿佛也这一瞬间停止。

师静一脸不敢置信，她重新操控检测系统再度检查一遍。

“人类基因纯度：100％。”

“师医生，我们……”同伴声音都在发抖。

师静立刻果断吩咐其余在场的医护人员，将所有相关数据即刻销毁，只留下唯一一份传到她的账户上。

只有希尔达人明白这代表了什么，连生命树也偏爱人类基因纯度越高的孩子。

“这件事情我需要向上面报告才能决定怎么处理。”师静沉凝道，“你们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是。”

这些都是她的得力助手，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时候，照寒也醒了过来，脸上还明显带着几分恍惚茫然之色。

“辛苦了。”师静走过去笑道，“你的精神防御力非常高，我们暂时也没有得到关于你落入不灭之地的线索。”

照寒问：“基因检测结果是什么？”

师静看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员，他们接到暗示，立刻离开检测室。

“百分之百，你本来就知道自己是一名纯人类吗？”师静叹气道，“基因改造根本不可能达成这种效果，简直是个奇迹。”

“我以为你们会认为我是个异类。”照寒说。

师静吃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想要偏心你还来不及。”

希尔达人生来有种近乎病态的执拗，从上到下皆是如此，他们总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像是源自基因深处的本能。

“先去休息吧？”师静建议说。

照寒微微点头，看来自己的生存危及暂时解除了。

走出检测室，只见阳光穿过玻璃窗，温柔而又柔和地洒下，照寒脚步不由自主停住。

“检查完了？”站在门口的阿斯顿低头问，见照寒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蓝色天空，也就顺口说道，“永夜日结束了，接下来大半年的天气可算恢复正常。”

但照寒却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回神。

“照寒？”阿斯顿和师静见此，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困惑。

啪嗒。

【照寒，再见。】机器人努力朝她挥手，电子屏幕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对不起。】照寒说，【你也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机器人，你一定能等到下一个人类诞生的。】

然后十八岁的照寒转身，形影单只地没入一片浓稠黑暗。

“是太阳。”照寒喃喃自语道，眼睛无意识留下温热的泪水，精致苍白的脸庞上带着无尽的哀伤。

末日里没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