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感情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平淡的。
最开始商淮年是有想过妥协的,既然丢了梦想,丢了自寻所爱的机会,往事不可追,那就让过去的肆意都成为珍藏,那就将命运赠给他的酸果子榨成香甜的果汁,学会接受现状。
开局不尽人意,或许用点心经营几分,还是会开出饱满的花。
他们有过一年的快乐时光,那时候商淮年还没有现在这么杀伐果断和冷血无情,像是为了圆谎,又或许是想要真的和许痴过日子,他和许痴两人一起订了婚房,一起筹备婚礼。
婚房选在临江的一个私密性很强的小区,很普通的大平层,因为小时候被保姆差点溺死又因为房子太大和邻里隔得太远找不到人求救的阴影,商淮年经济自由后也不愿意买孤零零地独栋别墅,总觉得不太安全。
两人一起定下装修,从入户玄关一直到卧房的每一块地砖都是两人倾注了心血看着师傅一点点修建成如今的模样,商淮年小时候没有太大的感受过家的温暖,长大了即将有了自己的家后他也是紧张和忐忑的,工作闲暇之余他会亲自来到装修现场看进度,心里浅浅地幻想描摹竣工后是什么样子。
许痴那时候正伤了退,在医院接受治疗不能亲自来看,商淮年也不厌其烦地来一次拍一次照片,像汇报项目的工程师一张张拍好房子内每个角落的进度发给医院里的许痴。
他也偶尔会提上很多补品去私人医院病房看望自己未来的妻子,虽然很多时候去总是撞见许痴在睡梦中的样子,还真是不凑巧,不过也不是他倒霉,商家虽然避过了最大的风头,但劫后的那段时期还是不容他松懈,为了防止后续再发生什么意外,商淮年必须得将公司内外的潜在隐患摸清楚再剜掉,同时送上一把东风让商家往高处站。
而要做到这些就不免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白天是工作量最大的时间段,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历年合作项目他要一一熟悉,同行和上下游产业的各种内情他也要一一了解,应酬、交际,觥筹交错,等真正好不容易忙完了已经是深夜了。
许痴吃的药里有安眠成分,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每天都睡得很早,所以每次商淮年来时都只单方面地看看他,再给他掖掖被角,然后在床头边的沙发上呆呆地盯着他放空一会儿,最后才放下五花八门的各种名贵补品默不作声地离开。
很偶尔地有一两次商淮年去的早,许痴还没有到睡觉时间,他静静地靠在床头呆滞地盯着前方空白色的墙壁,商淮年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木讷的、像是没有灵魂的许痴呆坐在床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屋里进了人,那双杏眼转过来看到商淮年的一瞬间才如同枯木烂叶遇见明火被点燃了般有了点生气。
只是这依稀几点生气也有些强撑,许痴扯出半个笑和商淮年打招呼:“你来啦。”他拍了怕他身侧的一块位置,私人医院的VIP病房的病床很大,许痴身子又单薄,薄薄的一片人睡在床上跟纸片似的,根本占不了多少空间。
商淮年第一反应觉得有些不太妥当,但到底还是没有拒绝,他坐在许痴脚边的床边,床垫随着他的动作显而易见地凹下去了一团,更加称得许痴的瘦削,商淮年很少有心疼别人的情绪,但此时此刻心下微微地生出一股这人好生可怜的想法,他望向许痴痴迷的眼神,难得开口关心道:“你好像瘦了很多。”
“啊……”许痴没想到商淮年第一句话会是这样,惊诧之余心头也涌上了几分暖意,这么多天来他该接受的也都该接受完了,失去双腿再也不能走上舞蹈之路的结局已成定局,这是人力无可改变的客观事实,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早日康复,再去迎接未来的美好生活。
只是道理他都明白,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走出来又是另一码事。
他知道他应该庆幸,庆幸那根钢筋只是砸中了他的双腿而不是砸中他的后脑勺,若是那样他现在就该去见阎王爷走在轮回路上向孟婆讨汤喝了,那里还能有今天这般发展变化?
他不该不满足的,他有很爱他的爸爸妈妈,也因祸得福得获得了商淮年这个爱人,他其实过得很幸福。
知足常乐知足常乐,世间人都这样说,可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贪欲、诱惑、渴望、人类的本性就是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和怜惜自己曾经失去的白色月光。
他过去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天赋出众,觉得自己天生就该站在方方正正地舞台上,夺目的璀璨灯光照着他,众人的视线追随着他,他只需要随着本能和肌肉记忆跟着音乐舞蹈,跳出自由、随性、洒脱、美丽,这是他天生就有的东西,他从未预料到会有失去的一天,而这一天来得这么措不及防,他还这么年轻,他什么准备也没有,就被强制性地剥夺掉了后半辈子再站上舞台的机会。
“我还能再站起来吗?”许痴没有回答商淮年的问题,他很久没有照镜子了,他自己对胖了瘦了根本没有概念,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问题,就干脆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来。
被子边阴影下商淮年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这个问题其实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沉重,此前他也向许痴的主治医生问过同样的问题,医生给的回答是“很难,几乎不可能了。”,商淮年嘴唇开开合合数次,到底还是没有把医生的话如实告诉许痴,他虚瞥了一下侧面,错开许痴望过来的视线,宽慰道:“会好起来的,你安心养伤,听医生的话……”
许痴敏锐地捕捉到了商淮年前面的一段沉默和欲言又止,没有过多纠缠,其实他身体几何他自己是最清楚的,被推进手术台之前他还能感受到下身穿来的剧痛,后来渐渐地连这十分恼人的痛意也不太察觉得到了,察觉不到并不是因为他痊愈了伤痕好了,伤痕依旧在那里,只是许痴双腿的知觉逐步退去,一点一点麻木,一点一点不像腿了,变成两根摆设,不能走路也不能跳舞。
至于后来许痴的双腿怎么奇迹般地能够站立行走了,其中的苦楚又有多少,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这两人,一个被看望的和一个来看望的都清醒着,简单交谈了几句话,房间内又陷入了落针可闻地寂静。
商淮年头一次在许痴醒着的时候面对他,面对醒着的许痴。醒着的许痴和睡着的许痴不同,过去商淮年每天晚上来看的是睡着的许痴,他所熟悉的也是许痴沉睡时的样子和状态,而今天在他面前的是在他印象里较为陌生的醒着的许痴,就算有着过去上学时代粗浅的记忆他也还是觉得陌生,他好像一直没有正眼看过面前这个人。
许痴是什么样的呢?是青葱校园里缠着自己不放的狗皮膏药?是班里那个挑剔又交际花的小少爷?还是今天这个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落败舞蹈家。
他忽然发现许痴的眼睫毛很长,头顶的日光灯照射下来的灯光打在许痴眼睫上,长而微微翘起的睫毛阻隔了光线的传播,在下眼睑处落下一片轻浅的阴影……商淮年视线越发凝在那一小团暗色,许痴忽而一眨眼,脖颈一昂这片阴影又猝然消失了,似天上的云朵一般缥缈又难以捉摸。
这云朵像飘在商淮年心里一样,奇奇怪怪地感觉从心底冒上来,在商淮年又一错眼,看到许痴因微微低着眉眼露出上眼皮上那一颗很细、很小、很浅的痣时,这种奇怪的感觉达到了顶峰,云朵变成了棉花糖,变成一根洁白色的羽毛轻轻的搔刮着商淮年的心尖。
不够。
鬼使神差地,商淮年垂放在被褥上的手轻微地动了动,向上抬了抬想要做些什么……
算了。
半空中突兀抬起的手又突兀地放下来,他拢了拢手掌,强迫着自己扭过头去错开许痴眼皮上的那颗小痣,不就是痣吗,有什么好看的。
许痴倒是没有注意到这边,他这些天思维一直不太活络,从ICU醒来后转出来到这间病房开始就一直爱盯着某个地方傻愣愣地发呆,脑子里像什么都想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昏昏沉沉地,对这个世界的感知都不太清晰起来。
只有很大的动作或者声音才会把他从那种状态中唤出来,或者是一些特定的人,就连平日里照看他的护工他都没什么印象也是这个原因。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就先走了。”商淮年站起身来,理了理许痴腿侧被他坐得褶皱的床面,然后顺手将被子向内卷折进去,“我让护工进来,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许痴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脑子消化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商淮年这是要走,神思全部回笼,紧紧抓扯住商淮年的衣服边不肯松手。
“你……要走了啊?”他重复地问了一个白痴问题。
但许痴似乎没有察觉到似的,嘴巴比脑袋还快,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留住这人,他死死揪着商淮年的衣边,平整地衣边被手心用力挤压得起了层层细纹褶子,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抱歉……”许痴知道商淮年一直都挺爱整洁的,他连忙补救地用指腹轻抚,想要抚平那顽固的折痕。
只是那痕迹和被揉皱了的白纸一样精贵,许痴两手按压着极力想抹平折痕也不抵用,他开始急了,手上速度加快加深,浑身的精力都使上面了。
“对不起……我……怎么还是抹不平……”
“啪”的一声,商淮年低着头精准地捏住了许痴的手腕,他看着固执地人儿,伸手擦了擦他白皙脸蛋上挂着的泪珠:“抹不平就不抹了……”
“我哭了吗?”许痴眼睛瞥着商淮年在他眼下擦拭的手,这个动作像是在给小孩擦眼泪一样。
商淮年被他这一问怔住了,搓了搓指尖抹下来的水迹,眼前的许痴满脸都是苦兮兮的水痕,明明就是一个小哭包的样子。商淮年在心里讲了一句你是小哭包,嘴上却说:“没有,你没有哭。”
“哦。”许痴得了自己满意的回答就又坐回去了,扒着手指又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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