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
那一天临近放学的时候,我究竟是怎么费力地抬起手,又是怎么费力地跟丁甜说再见的了。
也记不清,我最后是怎么费力地收拾好书包,然后又费力地拖着脚步走出校门的了。
只记得那天,在我踏出校门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不算大的一场雨。
雨点淅淅沥沥,在地面聚起小小的水洼。
我无精打采地背着书包,面目表情地踩过水洼,任凭溅起的水珠把我的校服裤脚打湿。
有点冷。
书包肩带松松垮垮地滑落。
我颓丧地眯了眯被雨淋湿的眼睛,懒散地用一只手挡住头,一手则无力地插在温暖的裤兜里。
下雨天,放学路口总是格外拥挤。
通往公交车站台的人群聚在一起,汇聚成接连不断的毛线,团在一起扯不开。
车到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往上涌。也不知是谁往后退的时候踩了我一脚,脚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吃痛地皱了皱眉。
低下头,看见白洁的鞋背印了半只脚印。
黑漆漆的,在我洁白的鞋背上格外刺眼。
好烦。
本来下雨天就烦,现在更烦了。
烦躁感溢上来,充斥心间。
我生气地抬起头,想要在混乱的人群里揪出刚刚踩过我脚背的那个人。
可谁知我猛一抬头,率先看到的,却是隔得老远的一张脸。
——是陆政桉的脸。
他戴着耳机站在人群里。
人潮拥挤吵闹,他闲闲地撑伞站在一边,不争也不抢。目光淡然地扫过那些哄闹的人群,安静至极。
哪怕时不时会有几个女生别过目光来偷看他。他也全然未觉。
雨点密密匝匝飘落,水洼被溅起又回落。
我的心跳也像雨珠一样在起起落落。
一阵风吹过,我额前的碎发在冷风里起伏。
飘过来又飘过去。
我撑伞,仰脸看向他,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碎发一直在乱晃,遮住我的视线又被我绕到耳后。
心头的烦恼忽然消散了。
好奇怪,每次只要看见陆政桉,我好像就会,很开心。
莫名的开心。
我似乎也养成了一样特异功能,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能第一时间认出陆政桉。
认出他,找到他,目光追随他。
我撑着伞逆过拥挤的人群,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靠近他。
然后走到他身边。
18路公交车装满了乘客,慢吞吞地出发了,淌起一滩泥泞的水渍。尽管这辆车是通往我家的,但我却没有上车。
站台很快冷清下来。
我站在陆政桉身侧。雨点从他的伞背滑落,又顺次滑落到我的伞上。
我心里像揣了只小鹿。手指一直闲不下来地扣着伞柄上的塑料膜,试图以此镇定下来。
陆政桉就站在我身侧,我视线的余光能看见他干净球鞋的一角。
陆政桉就在我身侧,隔着不过十公分的距离。
想到这一点,我就头晕发慌。
雨一直在下,我们并肩站在站台前不说话。
许久许久,我才终于鼓起勇气,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我动作的幅度太大,他很快察觉到我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我。
四目短暂相接,风里飘过来一阵早秋桂花淡淡的香气。我登时脸红了。
温度一直从脸颊烧到耳根。
“我、脸上有脏东西?”
或许是我看的太忘我、太全神贯注,陆政桉似乎被我灼热的目光吓了一跳。
他奇怪地问道。
说着,他曲起手指擦了一下脸。
一张帅脸配上有点呆的动作。
居然……有一点可爱。
我忽然就忍不住笑了。
烦心事全被抛到了脑后。
我摇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他转过头,但还是不太放心地又擦了擦脸。
气氛又回到尴尬的初始点。
陆政桉好像有点脸盲,他没认出我。
心脏像是升到高处的热气球,明明雀跃得都快要随风飘走了,但却因为他没有认出我,忽然被扎出了一圈小小的、透风的针脚,很快就泄气,慢慢回落到最低点。
我看着地上的水洼,水洼里聚起来的水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他的脸。
“陆、陆政桉。”我卡了一下壳,然后很不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
“嗯?”他轻应了声,低头看向我。
“你、不记得我吗?”我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
他个子好高,我需要一直仰着脸,才能和他勉强对视。
我不知道此刻的我,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站在他面前的,但我知道,和他对视的那一秒里,我的脸一定很红。
“啊。”他看着我,似乎在回忆。如同白瓷一般清润的少年面孔上显出一股隐隐的为难神情。
显然,他对我没有印象。
应该说,他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叫夏沚,夏、沚,明明放学前你还帮我答出了余老师的问题呢。”
我暗暗在心底嘀咕,陆政桉怎么记性这样差。
提到这件事,他才仿佛有了一点印象,恍然大悟地点头轻“哦”了声。
“是你啊。”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嘴角勾起年轻好看的清浅弧度。
我又闻到了他身上那阵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似乎有着不可言说的神奇魔力,一直在勾着我。
以至于明明上一秒我还在为他一点都不记得我这件事生气,下一秒,我忽然就又没骨气地原谅了他。
早秋的风里裹挟着冷意。
“对啊,是我,我叫夏沚,你也可以叫我小水,”我吸了吸鼻子,保持着矜持,“谢谢你替我解围哦。”
陆政桉没说话。
我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的回应。
一抬头,就看见他忽然神情奇怪地看着我。眼底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怪怪的。
“怎、怎么了嘛,”被他这样盯着,这回也终于轮到我感到不自在了,我伸出手擦了擦脸,“看、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
听我这样说,他也很快收回目光,正色看向别处。
雨点落在我们并肩的伞中间。
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嘴角挂上了一抹藏不住的笑。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我其实一直很讨厌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潮湿又黏腻,衣服晒不干的话会发霉,瓷砖上也会堆满水珠。
但唯独此刻,我却坏心思地希望,这场雨能够下大一点,再下大一点,最好大到能把我和陆政桉困在这里好久好久。
“糖果是你送的?”陆政桉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问。
一滴雨忽然飘着撞在我脸上。
我心里泛起一朵涟漪。
原来他看见了啊。
“嗯。”
我点点头,眼睛却一直不敢抬起来。
一直在看我那只被踩了个黑脚印的鞋背。
“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我不太爱吃甜的,”陆政桉顿了顿,雨点坠落在地面的水洼里,“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声音很好听,像是料峭春寒里不疾不徐的一缕春风。
一点一点刮过我的耳尖。
我不太好意思地在嘴角噙起一个笑。
陆政桉不爱吃甜的。
我默默记在心里。
“那你喜欢吃什么?”
我雀跃的脚尖轻轻垫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装作不经意地问。
“…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陆政桉如是说。
这样啊。
正当我想要询问更多的时候,新的一轮18路公交车缓缓而至。我和陆政桉先后脚上了车。
时隔多月,我没想到,我居然能再一次和他搭上同一班公交车。
我跟在他身后。
错开了放学的高峰,车上剩下的位置还有很多。
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落了座。我走到他身边,指了指他身边的空位,还没等我问出口,他就很自然地说,坐吧。
于是就这样,我坐在了他身侧。
我学着陆政桉的样子,把书包取下来放在大腿上。
陆政桉个子高,腿也长,一双长腿随性地曲着,有些局促。
窗户外面,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滑。
“你家也住这个方向啊,咦,刚刚也有一班18路公交,你怎么没上去呢?”
我问道。
“人有点多。”陆政桉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我不喜欢。”
他皮肤很白,不是没有血色的白,而是很健康的白,看起来像是不经常晒太阳的那种。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快地说:“好巧哦,我也不喜欢人多。”
陆政桉在听歌,我其实很想知道他耳机里在听什么歌。
但我没有问。
我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有意无意往他这边看。
他手自然地搁在书包上,少年的骨骼,青涩的血管微微凸起,交错纵杂,显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来。他手腕上还是系着那几小圈细细的黑绳。
黑色的细绳衬得他皮肤更白。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似乎就贴身戴着这几圈细绳。
“这是…?”
我实在是好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虚虚地隔空指了下。
可他却像吓了一跳似的,极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去。
仿佛担心会被我碰到一样。
这让我忍不住想,我刚才是不是,太唐突了。
我讪讪地缩回手指,刚想解释,下车的电子播报就在此刻响起。
“我到了。”
陆政桉单手提着书包起身。
我赶紧起身让他出去。
车厢空间狭窄,他的手背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手背。一霎时,弱电流拂过我心间,我像是触电般愣在了原地。
车门打开,陆政桉就要下车了。
“喂,陆政桉,明天见!”
我反应过来,急匆匆地喊道。
话一出口,我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的声音居然能这么大。
好多乘客都循着我的声音看过来。
这导致我更加窘迫了,脸瞬间红透。
车门已经开了,陆政桉撑开伞,校服外套被风雨吹开一角,黑色的碎发也被风吹开,露出英挺的眉眼。
那双眼睛在细雨中格外清亮。
他本来都快要下车了,听见我的声音,他忽然朝我看来。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轻地对我笑:
“好啊,明天见。”
清澈的嗓音随着风雨一齐灌进我心里。
我被他清透的声音不偏不倚击中,呆呆地站在原地。
脸庞在发烫。
陆政桉下了车。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他撑着伞的侧脸。
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我重新坐下来,只不过,坐的不是刚才我的位置,而是陆政桉坐过的位置。
低下头,细细摩挲着刚刚那和他有过短暂碰触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微弱的电流。
心里漾上酥酥痒痒的奇怪感觉。
陆政桉笑起来真好看。
真想快进到明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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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酸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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