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乐宫,炭火烧得正旺,沉香为我褪下沾染了室外寒气的斗篷,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娘娘,嘉贵人那边……”她终究是没忍住,低声探问。
我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金沉璧的哭诉,字字泣血,在我脑中反复回响。
慕容舜华的磋磨,叶云歌的虎视眈眈,皇后的力不从心……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一个怀着龙裔的异族女子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我该如何抉择?
我知道,这一插手,便是正式站到了慕容舜华的对立面。
那个如同烈焰般明艳也同样灼人的女子,她的怒火,我比谁都清楚。
我与她相识于微时,一同踏入这王府深宫,至今已有四五年光景。
我深知她骄纵、善妒、受不得半分委屈,行事往往凭一时意气。
可她的坏,是明晃晃的,是带着北境风沙般直来直往的烈性,而非叶云歌那种浸透了书香与算计的阴冷。
她并非全然不明事理、毫无人性之人,她的怒火,更多源于被背叛的委屈和求而不得的痛苦——那份她渴望了多年,却始终未能得到的,为人母的资格。
若我能解开她心中的这个疙瘩,或许,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硬碰硬只会激化矛盾,让金沉璧的处境更加危险。
唯有……将心比心。
“沉香,”我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当即作出了决定,“更衣,备轿,去昭阳宫。”
踏入昭阳宫正殿,似乎连这里暖融融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慕容舜华独有的、张扬而炽烈的味道。
她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暖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把皇上赏的华丽匕首,寒光与宝光交相辉映,衬得她眉眼愈发秾丽逼人。
见我进来,她明显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防备与不善:
“哟,真是稀客。咱们娴妃娘娘不在长乐宫修身养性,怎么有空踏足我这昭阳宫了?”
她目光在我身后扫过,语带讽刺,“嘉贵人如今有孕在身,金贵得很,若是在我这宫里有个三长两短,你景羲和如今可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我无视她话语中的尖刺,在她下首的木椅上安然坐下,语气平和,开门见山:“臣妾今日来,并非为了探查什么,只是为了嘉贵人的事,想与贵妃说几句话。”
慕容舜华脸色瞬间沉下,手中匕首“啪”地一声重重按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凤眸含煞:“怎么,她如今是换了你做靠山了?翅膀硬了,让你来找本宫兴师问罪?”
“臣妾并非来问罪的。”
我缓缓摇头,目光坦然地看着她,带着一种难得的真诚,“这么多年了,从王府到宫中,臣妾与贵妃虽不算和睦,但也算相识已久。今日前来,只是想抛开成见,与贵妃说几句心里话。”
我微微停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虽仍紧绷着脸,但并未立刻打断,才继续道:“臣妾知道,贵妃心中不痛快,非常不痛快。”
慕容舜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愿与我对视,紧绷的肩膀倒是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下。
显然,我的话戳中了她的心事。
“嘉贵人依附于你,如今她却先于你有了身孕,在贵妃看来,这无异于一种背叛。”
我先肯定她的感受,让她情绪稍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真诚的劝慰,却也点明了残酷的现实,“可是贵妃,你气愤她,磋磨她,甚至让她腹中皇嗣不安,这口气是出了,然后呢?”
我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低了些,带了些推心置腹的意味:“贵妃,你想想,这孩子,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嗣,意义非凡。这宫中已有三四年不曾闻过婴啼,陛下该是何等看重?太后娘娘又是何等期盼?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在看着。”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开始闪烁的眼眸,“若这孩子,因昭阳宫之故,有任何差池——哪怕只是意外滑倒,或是体弱早产——陛下和太后会如何想?朝臣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觉得是嘉贵人自己福薄,担不起这皇恩,还是会觉得,是贵妃你,气量狭小,容不下人?”
“容不下人”四个字,我刻意放缓了速度,清晰地吐出。
慕容舜华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匕首的手指骤然收紧。
见她听进去了,我语气转为柔和,却更加郑重:“贵妃,你我相识于微时,虽不算和睦,但我景羲和心里清楚,你行事虽张扬直接,但骨子里,自有将门虎女的骄傲和底线。你不是那等心思阴毒、戕害皇嗣的小人。北境的风雪磨砺出的是快意恩仇的性子,是磊落坦荡的胸襟,不该是,也绝不会是泯灭良知、行鬼蜮伎俩的狠辣。”
我这番话,既点了其中关乎她自身安危和家族声誉的利害关系,又抬高了她的身份和品格,将她与那些她素来鄙夷的“阴毒小人”清晰地区分开来。
慕容舜华紧绷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她扭回头看我,眼神复杂,愤怒之下,隐隐透出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挣扎与委屈。
“可金沉璧……她凭什么!”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不甘,发出愤怒又无助的低吼,“是!我对她确实有利用,想借她打压叶云歌!可她呢?她不过是一个小部落的贡女,在这毓金宫里,若不是我慕容舜华,她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我实打实地庇护了她!我也让我的父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善待索伦部族人……她凭什么先有孩子!凭什么!”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低吼出来,带着几分哽咽的神情。
看着她这般模样,我心中亦是一叹。
原来,除了嫉妒,还有这份“我待你不薄,你却负我”的委屈。
“是,贵妃待她有恩,众人有目共睹。”
我顺着她的话,先稳住她的情绪,“嘉贵人能有今日,离不开你最初的庇护。这份情,她若忘了,是她不义。”
随即,我语气愈发恳切,“但是贵妃,孩子是无辜的。”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将一丝理智注入她被怒火与委屈充斥的心间:“将心比心,你也是女子,当明白为人母的不易与期盼。金沉璧如今战战兢兢,日夜难安,所求不过平安诞下孩儿,在这深宫中谋一条生路。贵妃何等气度,何等身份?何必与一个惶惶不可终日、只求活命的孕妇斤斤计较,平白失了身份,落人口实?”
见她眼中挣扎之色愈浓,我知道她听进去了几分,便再加一把火,将利弊剖析得更加透彻:“贵妃,容臣妾再多说一句肺腑之言。陛下和太后感念的,永远是那些顾全大局、宽厚待下、能替皇家开枝散叶、稳固内廷的妃嫔。你若此时对金沉璧稍加照拂,哪怕只是不再苛责,显露出贵妃应有的大气和担当,岂不比眼下这般彼此煎熬、两败俱伤,更得圣心,也更让后宫众人心服?”
我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昭阳宫紧闭的宫门,声音压得更低:“更何况,这宫里等着看昭阳宫笑话,等着抓你把柄,甚至等着将‘善妒’、‘不容皇嗣’的罪名扣在你头上的人,难道还少吗?贵妃又何必亲手将这等利器,递到旁人手中?”
慕容舜华沉默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她再次拿起那把匕首,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镶嵌的宝石,眸光低垂,掩去了所有情绪。
半晌,她才嗤笑一声,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尖锐带刺,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
“景羲和,你倒是长了一张巧嘴。”
她没说要改,也没承诺不动金沉璧,只是挥了挥手,姿态慵懒地重新靠回引枕中,闭上了眼睛,“行了,你的话,我听到了。没事就回去吧,我乏了。”
我知道,以她的性子,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默认。
有些话,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我起身,依礼行了一礼,声音平和:“那臣妾就不打扰贵妃休息了。”
走出昭阳宫,凛冽的寒风再次扑面而来,我却微微松了口气。
这番推心置腹的谈话,未必能立刻让慕容舜华待金沉璧多好,但至少,应该能让她有所顾忌,暂时收起那些过于露骨的磋磨手段。
这已是目前,我能为金沉璧,也为我自己,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冬去春来,寒意渐消。
金沉璧终究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
我那一席将心比心之语,显然在慕容舜华心中起了作用。她虽未明言,但沉香打听着,昭阳宫送往金沉璧处的膳食渐渐恢复了正常,夜间也不再无故喧哗。
或许是觉得眼不见为净,慕容舜华竟亲自向皇后进言,以“嘉贵人需静养,自己喜爱清净”为由,让金沉璧搬出了昭阳宫,迁入了一处较为僻静独立的宫苑。
此后,两人形同陌路,虽不再有任何交好之举,却也未见慕容舜华再有苛责之言。
次年春夏之交,万物勃发的时节,金沉璧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孕期后,终于平安诞下了一位小皇子。谢清裕大喜,亲自为皇子赐名谢珹,并即刻晋封金沉璧为嘉嫔。
有了皇子傍身,又有了正式的嫔位,她在这深宫之中的处境,终究是与往日不同了。
我知道,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
踏入嘉嫔如今居住的宫苑,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金沉璧半倚在床榻上,脸色依旧带着产后的苍白与疲惫,眼神却有了光彩。
她正望着身旁那个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的小小婴孩,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初为人母的温柔与满足。
见到我进来,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脸上满是激动。
“快躺着,不必多礼。”
我快步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声音温和,“身子可还爽利?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依言躺好,目光却紧紧追随着我,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真挚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娴妃娘娘,您来了……”刚开口,眼圈便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嫔妾真不知,不知该如何谢您……”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似一个产后虚弱的妇人。“若不是娘娘当日在贵妃面前为嫔妾转圜,说了那些话,嫔妾只怕,只怕等不到珹儿出世,就……”
泪水终究是滑落下来,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当初在桥上,嫔妾那般对您,您却以德报怨,娘娘的恩情,沉璧此生难忘!”
看着她激动难抑的模样,我心中亦是感慨万千。她能平安产子,于她,是新生;于我,何尝不是卸下了一副重担?
我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她未竟的效忠之言,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安静的、承载着无数期望与算计的襁褓,声音沉稳:“沉璧。”
我唤了她的名字,“孩子还小,未来的路长着呢。你是他的母亲,保护好他,平安健康地抚养他长大,教导他明事理、知进退,才是你如今最紧要的责任。至于其他……”
我微微一顿,语气淡然,“在这宫里,安稳度日,谨守本分,比什么都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时时挂在嘴边,更不必想着报答。”
我知道,有些关系,点到即止最好。
过早的、明确的同盟,只会成为双方的负累,在这风云变幻的深宫,未必是福。
我帮她,与其说是为了她金沉璧个人,不如说是为了抗衡慕容舜华可能失控的肆无忌惮,也是为了在一切冰冷无情的人心算计之下,固执地保留一丝我自己认可并愿意去践行的底线。
金沉璧是个聪明人。
她看着我平静无波的眼眸,听着我那句“谨守本分,安稳度日”,眼中的激动与泪意慢慢平息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无尽感激、了然的复杂情绪。
她低下头,用锦帕轻轻拭去泪痕,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了惯有的柔顺,只是那柔顺之下,多了一份历经磨难后的坚韧。
她轻声道,语气无比郑重:“是,嫔妾明白了。娘娘的教诲,嫔妾定当时刻谨记于心。”
我又温和地询问了几句她产后调养的情况,叮嘱了些注意事项,最后看了看那襁褓中睡得香甜、尚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皇子谢珹,便起身告辞了。
至于将来……我抬头,望向毓金宫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朱墙碧瓦,心中一片澄澈。
依良心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便好。
至于这深宫的风最终会往哪个方向吹,且行,且看吧。
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使命,做着自己自认为正确的事情。[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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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将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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