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旨意落下,于我而言,倒也算不得什么苦难。长乐宫本就寂静,此刻不过是更沉凝了几分。
往日的热闹,多半系于兰殊一人之身,如今连她也不得随意走动,这宫苑便真成了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
午后,天光透过高窗,懒懒地照在临窗的书案上,案头摊开着皇后责令抄写的《女诫》,墨迹已干。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规训女子柔顺、安分的字句上,心思却不以为然,早已飘回了那日御花园的凉亭之中。
叶云歌出离刻薄的言语,兰殊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庞,盛望舒含怒的眉眼,以及最后冷冰冰却又不容置喙的禁足惩罚……
一幕幕在我脑中反复盘旋,交织成一张窒息的网,屈辱和不甘缠绕在心间,越收越紧。
“娘娘。”沉香的声音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她趋步近前,低声道:“纯嫔娘娘来了,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您送几卷新抄的佛经,供您静心祈福。”
我微微一怔。
奉皇后之命?盛望舒默许的?
是了,盛望舒何等明察秋毫之人,那日亭中是非曲直,她定然看得分明,知晓我多半是被迫卷入,而非主动寻衅。
用如此手段,便是在维护宫规的同时,也是有意回护,也给彼此几分台阶。
“快请兰殊姐姐进来。”我收敛心神,吩咐道。
兰殊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青色裙衫,未施粉黛,云鬓只簪一枚素银簪子。只是眉宇间我早已熟悉入骨的云淡风轻,此刻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不安取代。
她将几卷佛经轻轻放在我的案上,未等我开口,便抬起眼,声音低柔,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意:“羲和,我对不住你。”
兰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圈控制不住地微微泛红,“那日若非我一时忘形,非要作那首不合时宜的拙诗,也不会惹得舒嫔不快,更不会连累你受此禁足之罚,平白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看着她这般模样,因被叶云歌牵连而萦绕心头的那点郁闷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酸楚。
我立刻起身,绕过书案,拉住她冰凉的手,引她到窗边的暖榻上坐下。
“姐姐,快别这么说。”我的语气温和,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姐那首诗很好,清新流丽,贴合景致,我很喜欢。是叶云歌存心找茬,蓄意挑衅,与你何干?”
我握紧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即便没有你的诗,她也会寻别的由头来发作。她真正想针对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分明是姐姐平白受了我的牵连。”
兰殊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至极、近乎惨淡的笑意。“不,羲和,你不必宽慰我。”
她抬起眼,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的天空,声音飘忽,“舒嫔说的,其实没错。”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确是商贾之女,家世微贱,于这等级森严的毓金宫中,本就是无根之萍,浮沉不由自己。”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入宫数载,恩宠稀薄,不过是靠着一点微末的才情和不争不抢、与人无碍的性子,才得以在这角落里偏安一隅,苟全性命罢了。”
“姐姐!”
我心中一紧,忍不住打断她,手下用力,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那股自弃的漩涡中拉出来,“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家世出身,并非你我所能选择。你的才情灵气,你的风骨心境,通透豁达,这满宫里,又有几人能及?陛下与皇后娘娘,亦是欣赏你这份品性的……”
“欣赏?”她忽然打断我的话,声音依旧轻柔,却透出一股异样的冷酷与清醒,“羲和,你我都不是天真稚子,何必再用这些话来自欺欺人?”
她转回头,凝视着我,那双总是笼罩着朦胧水雾、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得让我心惊,里面映着某种决绝的、正在碎裂又重铸的东西。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单纯的欣赏是多么无用的东西!既护不住我想护的人,”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也护不住我自己。”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苏兰殊有些陌生。
那种我熟悉的超然物外的淡泊气质,似乎正在一点点剥落、消散,露出底下我从未真正看清过的、带着棱角与决绝色彩的坚硬内核。
“叶云歌的话像一根针,”她继续说着,声音低沉而清晰,“虽然刺得人疼痛难忍,却能扎醒我这种沉溺在虚假安宁中的人。”
“以往我总以为,守住自己的一方书籍天地,不同流合污,便可求得内心安宁,便可在这污浊中独善其身。可现在我才明白,绝对的超脱,在这地方,本身就是一种奢望,一种软弱。”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通透:“没有权力,没有恩宠作为倚仗,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保不住。今日她可以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辱没我的诗作,践踏我的心血;明日,或许就能凭借更高明的手段,更轻易地夺走我更多珍视的东西,乃至性命。”
我心中情绪复杂。
既为她不再被动挨打、任人宰割而隐隐感到些欣慰,又为她那纯粹而不染尘埃的灵气即将消逝,感到深沉的惋惜与不安。
“姐姐,你……”我斟酌着词句,想要探寻她心中具体的打算,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兰殊仿佛看穿了我所有的疑虑与担忧,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动作依旧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优雅,却分明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而坚定的力道。
“羲和,你不必为我担心。”她朝我露出一抹依旧极淡、却与往日那种疏离浅笑截然不同的笑容,里面没有了彷徨与迷茫,只剩下一种勘破世情后的清醒,“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看清了一些原本不愿看清的路。”
她目光落在我案头的《女诫》上,语气依旧温柔,“你好好静养,不必担心我,这段时日,很快便会过去的。”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青色的衣裙在午后的光晕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那背影竟显出几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决绝的挺拔。
一株柔韧的兰草,在疾风骤雨中,被迫生出了坚硬的筋骨。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熏香袅袅。
我独自坐在榻上,手边是她送来的、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佛经。
兰殊最后那句话,在我心中反复回响,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
想通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底一片茫然。
兰殊,你究竟想通了什么?
兰殊悄悄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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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兰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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