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琦琦的催促声还在耳边,宋星意只是极短暂地顿了一下,便跟上她的步伐,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可以暂时隔绝外界的出租屋。
“门口有你的快递,我记得我没买。你自己拿进房间吧。”钟琦琦弯腰将一个小纸盒递给他。
宋星意接过,扯出一个浅淡的笑:“谢谢小琦厨师长。”
“少贫,先去琴房练会儿吧,饭好了我叫你。”钟琦琦挥挥手,钻进了厨房。
宋星意点点头,回到自己房间。他拆开快递,里面是他常备的胃药,整整八瓶。
他将它们悉数放进衣柜里,与那些空药瓶作伴。
然后,他从床头柜的深处,小心翼翼地拿出几张边缘磨损、明显被反复展开又揉皱的纸,大约有十几页。
他动作轻柔地将它们一一抚平,指腹近乎珍重地摩挲过纸上那些熟悉的痕迹,随后带着这几张承载着无数心事的纸,走进了琴房。
琴房很小,几乎只是刚好能塞下那架立式钢琴,四壁贴满了暗色的隔音棉。他无需担心扰民,这个小区入住率本就低,况且钟琦琦的房间与琴房还隔着一个客厅和餐厅,而她拥有着雷打不动的优质睡眠。
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
宋星意先是用指尖敲下两个清脆的试音,然后才将那份手稿在谱架上郑重摊开。
那是他自己谱写的曲子,取名《乌桕果的花语》。
纸张是最普通的五线谱本,上面布满了用黑色钢笔写下的音符,最质朴的G大调骨架之上,是无数次修改的痕迹——这里添上一串琶音,那里划掉一个和弦,大块的墨迹晕染开,像是作曲者内心挣扎外化的印记。
笔迹时而凌乱狂放,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书写时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手腕;时而又变得小心翼翼,笔画轻细,带着某种不敢惊扰的珍视。
整份手稿,就像他内心的地图,记录着一段无法言说、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过往。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将杂念摒除。当他的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时,神情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虔诚。
那首在血脉里流淌过千遍的旋律苏醒过来,每一个音符都挣脱了乐谱的束缚,在暮色里舒展成具象的时光……
他把自己揉碎了化在旋律里,任那些说不出口的往事在黑白琴键上开成一片寂静的花海。
三四十分钟后,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钟琦琦探进头来:“吃饭了。”
饭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烦死了,我妈又在催我相亲。”钟琦琦扒拉着碗里的饭,眉头紧锁,“真不想结婚。”
宋星意抬眼看了看她:“你才多大,怎么总被催这个?”
“不小了,都二十八了。”钟琦琦叹了口气,反过来打量他,“你才二十五,正是年轻气盛的好时候,不懂我们‘老人家’的烦恼。”
宋星意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千万别再找上次那种找到家里来的了。”
他想起之前钟琦琦相亲遇到的一个暴发户,看中她漂亮,死缠烂打要包养,被多次拒绝后,竟趁着酒劲摸到了他们的住处。
那天宋星意本就睡得浅,心情郁躁,听到门外纠缠不休的污言秽语和钟琦琦惊恐的声音,直接冲出去给了那人一拳,随后果断报警。最终他的行为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而那个骚扰者则被拘留了三个月。
“别提了!”钟琦琦心有余悸地摆摆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幸好那天你在,不然就那头猪的块头,我根本打不过。”
“他活该。”宋星意声音冷淡,“怎么会有这种烂人。”
“唉,先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钟琦琦转移了话题,“对了,南姐明天让你去她那儿一趟,所以你不能陪我去逛街了。”
“嗯,知道。昨天早上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我只是在痛惜自己失去了一个免费的拎包工具。”钟琦琦故作哀怨。
宋星意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你好狠的心,居然让我这双弹钢琴的手去给你当苦力。”
“弹钢琴的‘金贵’小手,居然连根领带都系不好?”钟琦琦立刻反击。
宋星意夹了一筷子菜,笑着反驳:“你就没想过,可能是领带本身的问题吗?”
“你还真别说,”钟琦琦被带偏了思路,“剧院那些领带质量是挺一般的。其实何止是领带,咱们那个老剧院,感觉哪儿哪儿都透着股……陈旧气。”
“地段偏,交通不便,周围也没什么商业区,观众是越来越少了。”宋星意客观地分析。
“但架不住韩老板宝贝它呀,这可是百年老剧院。”钟琦琦喝了口水,压低了些声音,“听说这次要搞个商业演出拉投资,邀请了不少商界精英呢。韩老板现在在艺术圈也算半个泰斗了,人脉广,自家其他产业也风生水起,谁敢不给他面子?我估计来的都是重量级人物。”
“这么隆重?什么时候?”宋星意有些讶异。
“就四天后,就是我们这次演出。”钟琦琦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你生日不也在四天后吗?”
宋星意怔了一下,轻声应道:“对。”他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那就提前祝你那天‘捞’投资‘捞’得盆满钵满,然后记得请我吃饭!”钟琦琦笑嘻嘻地说。
宋星意被她逗乐,配合地耸耸肩:“当然。我现在仿佛已经嗅到了那些有钱人身上……金钱的‘酸臭味’了。”
第二日,宋星意来到了与南斯约定见面的地方——一间由阿牙经营的木雕工作室,楼上有一个安静的小房间可供交谈。
南斯倒了三杯清茶,一杯放在宋星意面前,一杯给阿牙,自己留了一杯。
宋星意捧起温热的茶杯,听南斯关切地问:“这几天降温了,多穿点衣服。钱要是不够用,一定跟我说。”
宋星意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起了毛球、因过于陈旧而显得有些透光的灰色毛衣上,能隐约看见里面打底长袖的轮廓。“不用了,阿姐,”他声音很轻,“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南斯确实帮了他太多。
当年他决意离开杭城时,身上只带了两万块现金。
家里那些价值不菲的奢侈品、玩物,他一件未取。
潜意识里,他觉得那些都是用不干净的钱换来的,沾染着罪恶。
他不能带走它们,仿佛要将十七岁前那个被蒙在鼓里、享受着优渥生活的自己,连同那些见不得光的家族秘密,一同埋葬。
是南斯替他疏通了关系,离开戒毒所后,又帮他在这家剧院找到了安身之所。
起初剧院景况尚可,他只是个给正式演奏者翻谱、偶尔打杂的“工具人”,即便他事先声明自己会弹钢琴。
一个高中退学、没有任何专业证书的年轻人,谁会相信他的水平?
宋星意确实没考过级,从前都是请家教上门授课,到了初三便停止,只剩自己偶尔弹弹。
这履历毫无说服力。
于是他一边在剧院打工,用微薄的收入支付房租水电,省吃俭用攒下考级费用,用了三年时间,直接跳级考取了钢琴十级证书,这才终于在剧院转正,成为一名正式的钢琴演奏员。
“那也是你自己争气。”南斯看着他,眼神温和,“韩老板那样说一不二、眼光挑剔的人,都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她的语气带着点打趣老友的亲昵。
宋星意笑了笑:“韩老板最近好像都没来剧院。我听小琦说,最近有个拉投资的商业演出?”
“消息还挺灵通。”南斯点点头,“韩老板会来的。这次场面不小,邀请了不少人。他前阵子跑去美国了……追对象去了。”
在宋星意的印象里,韩老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艺术世家出身,高知分子,带着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头发总是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对待剧院所有人都很严肃。宋星意曾偶然见过他拉中提琴,那低沉醇厚的音色,在他手中别具一番沉静悠远的韵味,很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氛围感。这样一个人,竟会为了追对象远渡重洋,实在与他内心的形象有些出入。
“韩老板……没有结婚吗?”宋星意忍不住好奇。
“结什么婚?他才三十岁。”南斯失笑,“而且,他应该也不会结婚。”
或许今天心情不错,宋星意开了个玩笑:“他才三十?看着确实比较……成熟稳重。”
但仔细回想,韩老板其实有一头浓密的乌发,脸上似乎也没什么皱纹,或许只是“成功人士”自带的气场让人产生了年龄错觉。他又问:“那他为什么不结婚?难道有什么……恐怖的家族传统?”
南斯被逗乐了,毫不客气地揭老友的底:“他是同性恋。他那位‘男老婆’跟他闹脾气,跑美国去了。”
南斯笑着看向宋星意,清晰地看到对方拿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茶水险些漾出。
宋星意整个人明显顿住了,脑海里像是瞬间被按下了快进键,无数关于过去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飞速闪过——那个穿着干净校服、眉眼冷峻却唯独对他露出温柔的少年;那个在物理竞赛夺冠后,于无人角落紧紧拥抱他、气息灼热的少年;那个在小露台上,陪他抽着奶油味香烟,然后在缭绕烟雾里低头吻住他、唇齿间带着乌桕清香的少年;那个在无数个夜晚,耐心辅导他功课时,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专注好看的少年……每一个片段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那些被他强行尘封、以为早已模糊的青春印记,原来依旧如此清晰,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是江昼声的脸。
那个在他整个青春乃至童年时期,都留下了最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他已经强迫自己,很久很久不去想他了。
宋星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是……这样吗?那……祝他们幸福。”说完,他像是急于摆脱这个话题,又或许是猛然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忐忑:“阿姐,我爸妈……有消息了吗?”
南斯沉默了片刻。
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这答案或许宽泛,但绝不会是好答案——可能是很坏的结果,也可能是更坏的结果。
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只剩下阿牙手中刻刀与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哒、哒……”,木屑轻轻落在工作台上,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极了泪水滴落的声音。
宋星意低下头,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后悔把气氛搞僵。
父母的事是他自己的事,与南姐和阿牙无关。
她们已经帮他太多,而他现在……明明已经很好。
可以站在舞台上,以并不讨厌的事情为工作,收入足以养活自己,偶尔还能帮助别人。他轻声说:“我知道了。麻烦你们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专注于手中木雕的阿牙,难得地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他们还活着。”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随即,八年前与父母最后相见的那模糊到几乎记不清的画面,又猛地闪过脑海。
他一直以为他们在那场变故中已经离世……没想到,他们还“好好的”。
“好好的”……这就足够了。
这世上,大抵没有多少人会希望他们还能活着。
宋星意心中怀着那一点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那一点点隐秘的希冀,曾无数次偷偷为父母的平安祈祷。
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庆幸。“谢谢……谢谢你们。”他声音哽咽,重复着这苍白的感谢。
南斯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语气轻快而充满力量:“好了,向前看。”
宋星意抬起头,顺着南斯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块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几家餐厅的界面。“想吃哪家?我请你。”南斯说。
宋星意瞥了一眼屏幕上那些花哨的店名和高得吓人的标价,垂下眼睫:“随便,都可以。”
他们最终随意选定了一家。
南斯开车,二十分钟后抵达。
下车时,宋星意抬头看了一眼那装修考究的门面,是家明显很高端的餐厅。
他下意识地将布满纹身的右手往衣袖深处缩了缩,低着头走进去,精致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疏离哀怨,实则内心正被汹涌的思绪占据——自从南斯说出韩老板是同性恋之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江昼声”,就像是被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自以为拥有良好的自控力,几年前或许还会时常想起,但最近几年,他已经很少去触碰那些记忆了。
可一旦想起来,便如野草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年少时幼稚的悸动、害臊的情愫、刻骨的眷恋,在脑海里沉沉浮浮。他想过江昼声过得怎么样?考上了哪所大学?现在从事什么工作?有没有新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服务员将他们引到一个用木质移门隔开的包间。
虽说是独立空间,但仍能隐约听到旁边包厢的动静。
南斯点好菜,便和阿牙讨论起计划新开一家木雕工作室的选址与装修。阿牙也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宋星意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里的单机游戏,并没有投入,思绪依旧缠绕在关于江昼声的种种猜测上。
只有当南斯和阿牙遇到分歧,偶尔询问他的意见时,他才会简短地回应几句。
菜品陆续上桌。南斯给他夹菜:“多吃点。”
“不用给我夹,你们吃吧,我不是很饿。”宋星意轻声推拒。
南斯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给阿牙剥虾,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这几个菜都是我以前尝过觉得不错的。小星,你今天是谈恋爱了吗?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呢?”语气带着玩笑的意味。
宋星意立刻摆手,脸上挤出笑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怎么可能?就是昨天没休息好。”
南斯放慢了剥虾的动作,过了一会儿,语气温和地建议:“其实……你可以试着去接触一下别人,谈段恋爱也好。过去的都过去了,总活在过去,你会被它牵着鼻子走。要拥抱你现在的新生活。你看,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宋星意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和阿姐相识太久,差点忘了她曾是自己的心理医生,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只是他的心事远不止这一件,还有另一个更深的秘密,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不见天日。他低声回应:“我知道的。”
南斯其实都看在眼里。
宋星意有了新的生活,收入不菲,远胜常人,但他身上那种曾经鲜活的生命力,却黯淡了许多。
出事之前,他似乎总对明天怀有某种期待,无论内里是乐观还是悲观,或是缺乏安全感,但至少表象是生动的。
而现在,他变得沉默,并非生理上的不言不语,而是心理上的封闭。
他不再愿意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状况,更倾向于将自己藏起来,回避敞开心扉,哪怕是对她这个心理医生。
这主要表现在他对物质**的锐减,很少添置东西,不像从前,那个从不会在物质上亏待自己的宋星意。
那种对物质的追求,曾是他弥补内心空缺、获取表面安全感的一种方式,一种变相的自救动力。
可现在,这种动力似乎消失了,没有明确**的生活,反倒像一种温和的、杀人不见血的慢性消耗。
南斯明白,这定是这些年接连变故的后遗症。
宋星意放不下,也实在太难放下。
他急需一个真正能让他感到安全的精神港湾。
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或许是个办法,但风险也高,感情充满不确定性。
而且以南斯的观察,目前似乎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走进宋星意层层设防的内心。
宋星意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又觉得南斯这话像极了电视剧里催婚的长辈,有点哭笑不得,补充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南斯不再勉强,温声道:“没事就多来我这儿坐坐,聊聊天,也可以叫上小琦一起。”
宋星意用力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晚餐继续。没过多久,旁边的包厢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来了,能听到拉椅子的声音,和隐约的寒暄。
宋星意他们这边三人话不多,专注于消灭南斯点的一大桌食物。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包厢的门再次被拉开,一个清晰而独特的脚步声踏入,伴随着木质移门滚轮滑动的声响,一个成熟中带着疏离感的清冷声音响起:
“抱歉,路上有事耽搁了。”
包厢里原本有些喧闹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随即响起更加热络,甚至带着几分恭维的回应:
“江总您太客气了,我们也刚到没多久,正好看看菜单。”
“是啊是啊,江总时间宝贵,能赏光过来,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
“久闻江总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昼声资本最近在新能源领域的布局又是大手笔,真是后生可畏啊!”
“江总,快请上座。服务员,先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沏一壶上来。”
那个被称作“江总”的人似乎并没有过多回应这些奉承,宋星意只听到一声极其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过奖。” 以及一句:“各位久等。”
接下来便是些程式化的商业互吹和场面话,宋星意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准备收回注意力,却听到隔壁有人似乎为了拉近关系,笑着调侃:“江总如今事业做得这么大,个人问题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不知道什么样的佳人才能入得了您的眼?”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短暂的沉默后,才响起那把冷淡的声音:“个人私事,不劳各位费心。”
宋星意听着,觉得自己像个偷听者,有些变态,于是收敛心神,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餐盘。
他舀了一碗刚上的热汤,没注意温度,直接喝了一口,瞬间被烫到。
他强忍着没有失态,硬生生咽了下去,随即吐出一小截被烫红的舌尖,微微吸气,试图缓解那灼痛感。
就在此时,他身后那扇作为隔断的木质移门,被人从旁边包厢轻轻拉开了一道缝隙。宋星意的座位恰好就在门缝边上,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靠近。
一股极淡的、与他预想中商人身上常有的烟酒气截然不同的气息飘了过来——没有令人不适的异味,只有干净的、像是刚洗过的衣物上残留的淡雅洗衣粉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常熟悉的冷冽气息,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无数次萦绕在他身边。
一个声音从他斜上方传来,礼貌而疏离:“打扰一下,请问你们包厢还有多余的醒酒器吗?”
是那个清冷低沉的嗓音,此刻离得近了,愈发显得质感独特,敲在耳膜上,让他心尖都跟着微微一颤。
他觉得这声音特别好听,刚想转头去看看来人的模样,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那块表。
光洁的表盘在灯光下,恰好成了一面微小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了站在他侧后方那人的半张脸——
宋星意整个人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心跳失控般疯狂加速,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那张侧脸的轮廓,他绝不会认错。那是他曾日思夜想,刻入骨髓的脸。
是江昼声。
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动弹不得。
直到南斯叫了他第二遍:“小星?小星!醒酒器不就在你左手边那个架子上吗?” 南斯这才转向门口,对那人说:“我们不喝酒,你们拿去用吧。”
宋星意的头垂得更低了。
但他吃饭时习惯把过长的头发别到耳后,此刻虽然有几缕鲜艳的红发垂落下来,却根本不足以遮住他的整张脸。
他伸出那只布满纹身图案的左手,缓慢地伸向旁边的醒酒器。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他想紧紧抓住,掌心却不受控制地不断渗出冷汗,让他几乎握不稳。
他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那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抬起手,将醒酒器默默向后递去。
江昼声的目光落在宋星意柔软的红发发顶,停留了片刻。
然后,宋星意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轻轻碰了碰他早已变得通红的耳垂。
皮肤接触的瞬间,像是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带来一阵战栗。
随即,那把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亲昵的熟稔:
“谢谢你,小星。”
说完,移门被轻轻拉上,隔绝了两个空间。但那瞬间靠近时带来的、夹杂着干净皂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记忆深处乌桕果独有的清苦气息,却猛烈地冲入宋星意的鼻腔。
这一次,他确认了。是乌桕果的味道。
不行了……脑子像要炸开一样混乱。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冲向洗手间。
南斯看着他仓促的背影,疑惑地问:“这么热吗?脸这么红。要不要我把空调温度调低点?”
宋星意深深吸了口气,庆幸南斯刚才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剧烈反应。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有点热……我去下洗手间。”
餐厅的卫生间设计得曲径通幽,他绕了好几个弯才找到。
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不断拍打脸颊。
水珠顺着鼻尖、下颌滴落。被他用力搓洗过的皮肤,从脖颈开始,蔓延开一大片绯红,连带着嘴唇也变得异常殷红。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那红得最不正常的耳朵,迟疑地抬起食指,轻轻碰了碰刚才被江昼声指尖擦过的地方。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给南斯发了条信息:【阿姐,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然后,他拉起卫衣的帽子,将自己罩在一片阴影里,像个透明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餐厅。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他打开车窗,让晚风猛烈地吹散脸上的燥热。
内心一片混乱:江昼声……认出他了吗?他没有回头,还染了这么扎眼的红发,纹了满臂的图案,气质也大变……应该没有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碰他的耳朵?还用那种……近乎撩拨的语气叫他那声久违的“小星”?
他现在……对别的陌生男孩子,也这样吗?
一股莫名的、带着酸涩的不高兴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很久以来,他第一次产生如此鲜明的情绪起伏,只是他自己并未立刻察觉。
回到出租屋,钟琦琦还没回来。宋星意草草冲了个澡,把自己摔进床铺。
他拿起手机,点开短信界面,输入那个他烂熟于心、却从未敢拨出的号码——母亲以前常用的那个。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只输入了一行字:
【后天我生日,祝我生日快乐。】
按下发送键后,他将手机丢到一边,仰面躺在床上。
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大——父母尚在人世的消息,与江昼声猝不及防的重逢……这一切,都不可抑制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八年前,那个春天还未彻底落幕、却已然蒙上永恒阴影的时刻。
父母给予他的最后一个、充满温暖与爱意的日子,清晰得如同昨日。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第二天仇家找上门来的血腥与恐怖——小狗月月被残忍虐杀,父母被绑架,那个注射器冰凉的针头刺入皮肤的触感……以及,在最后的意识模糊前,母亲那句夹杂着无尽愧疚、后悔与深爱的“我们想陪着你”……
那样的刻骨铭心,如同最深的烙印,烫在他的灵魂上,永不磨灭。
现在知道他们还活着,尽管无法联系,尽管可能永不再见,但知道他们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着,宋星意内心深处,竟偷偷地、为他们感到一丝高兴。这高兴里,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但庆幸终究多过其他。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的余额,默默地通过网上银行,向国家禁毒基金会转账了二十万元。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落到床头柜上。他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因为尺寸打印错误而多出来的照片——是当年他为江昼声布置那个秘密小家时留下的。
照片被他一直揣在兜里,带离了杭城,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变得皱巴巴。但照片上,那两个并肩而立的少年,笑容却依旧清晰灿烂,洋溢着那个年纪独有的、仿佛能照亮一切阴霾的光芒。
后来,为了不拖累江昼声,不让他和他所在乎的任何人因为自己而陷入危险,他选择了彻底消失,离开了熟悉的杭城,来到这座偏远的昭城。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已经很久不再去刻意想起那个人。
可今天,那熟悉的气息,那一声“小星”,那一个不经意的触碰,就让他所有辛苦筑起的堤坝,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身体内部,那股被他强行压抑的热意,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他走到狭小的阳台,摸出一包烟,点燃。猩红的火点在沉沉的夜色里明明灭灭,陪伴了他整整一夜。
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吹了一夜的冷风,喉咙开始隐隐作痛。
罕见地,胃病没有在夜里折磨他,但感冒症状却加重了。
第二天他去找钟琦琦要感冒药时,正在追剧的钟琦琦一靠近他就皱起了鼻子:“你又抽你那破烟了?一股味儿!感冒药在左边柜子第二个抽屉,自己找。”
宋星意哑着嗓子:“好的,谢谢。”为了尽快压下症状,他一次性吞了两颗药片,但似乎效果不大。
接下来两天,他待在家里,思绪依旧不受控制地围绕着“江昼声”这三个字打转。
直到演出当天,感冒不仅没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出门前,他戴上了口罩。
钟琦琦跟在他后面数落:“生日当天感冒,也是没谁了。我看明晚剧院的庆功宴,你估计也去不成了。”
宋星意闷闷的声音从口罩里传来:“那你帮我请个假。”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会影响今天演出的。”
“最好不影响,不然连我的工资都要被扣。”钟琦琦哼道。
“扣了多少,我给你补上。”宋星意说,“但肯定不会扣的。”
“省省吧你,嗓子都成这样了。”钟琦琦看着他,语气软了下来,“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两人边说边走出了楼道,拦了辆出租车。宋星意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直到车开出去一段,才反应过来回答钟琦琦之前的问题,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随便……都行。”
困死了,爆肝9000字[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 54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