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们都在祝贺柳锦的死亡——苏昭日记
零星雪粒到鹅毛飘雪只是一瞬。洋洋洒洒一片,抬眼已是天地缟素。
霜雪枯枝,白雪压松。郁言透过窗棂看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郁言瞧着心中蓦然生出一种不安。从今早起床郁言就觉得心神不定,想来是因为近来入冬郡守府的事情多起来的缘故。想到公务,郁言也没了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翻开公文提笔写下今岁南阳郡的税赋。
郁言下笔不过三息,竹生就风风火火的闯进书房,嘴里嚷嚷着给他报喜。
“殿下,柳锦死了”郁言和竹生说过很多次了,郁王府早已经做了尘灰,他早不是什么世子殿下。只是,竹生总是倔,日子久了郁言也就随他去了。他急匆匆来,郁言不在乎他又喊错,在乎的是他口里的那个人的死讯。
“什么?”
郁言手上的笔瞬时就断了,他有些恍惚,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目光落到竹生那张欣喜若狂的脸上,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没听错了。“死了?谁死了?”郁言脑海里空白一片。“柳锦啊,殿下”竹生的欢喜和过往那个人床前大夫的愁容重叠在一起。
“纵有冰蟾,相爷身子最多也只能保十年”
大夫说那句话的时候,是岁初八年,可如今也才是岁初十四年。怎么能死呢?不是要千秋万世名吗?不是要万年富贵吗?不是要....不是要把所有人拖进地狱陪她一起熬着吗?不是发誓要诛尽妖邪吗?发了这么多的宏愿都还没做完,你怎么就舍得去死呢,苏昭。不是那么憎恨我吗?怎么我还活着,你就死了呢”
郁言自来南阳郡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苏昭了,他把过往的一切封存丢在记忆深处。他以为这样就能忘记,可今天郁言才发现他原来从没有忘记,甚至于那些记忆在时间的河流里被洗刷得愈加熠熠生辉。
“我姓楚,单名一个婉”这是十六岁的骗子苏昭,月光之下巫山神女不外如是。
“楚婉愿与郁郎起白首之约,发终老之势”这是上元灯会十九岁的骗子,站在朱雀桥上对月起誓,骗他一生一世。
“真心这种东西,我八百年前就拿去喂狗了”这是二十岁的骗子,穿着绛红锦袍连谎言都不再屑于编造“我很早就不姓楚了,我姓柳,陛下所赐,也是拜你们所赐。”
“滚”这是二十八岁终于被他骗得跌落高台的苏昭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么多年了,郁言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他没有啊。怎么能忘呢,苏昭同他纠缠半生,从十八岁到三十一岁。十三年,人生有几个十三年。更遑论他们是结发夫妻,是年少夫妻。郁言神情惶惶,被他封存的所有和柳锦交缠的记忆在此时都跨过时间朝他奔涌而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再次跳动的心脏后觉的把悲伤化为疼痛,漫延至全身。竹生看着脸色苍白,勉力扶着桌子才不让自己栽倒的郁言,还未说完半截幸灾乐祸的话凝在了嘴边。他没有想过已到如今,郁言还放不下柳锦,放不下这一段孽缘。
怎么就放不下,怎么死了这么多的人,隔着这么多的血,还是执迷不悟!
“她,怎么死的。葬在何处?”看着神情恍惚的郁言,竹生心里再如何不甘心,也只能长叹一口气,劝他放下。该放下了,这十多年的纠葛已经够了。
竹生是他们故事里的看客,亲眼看过了郁言的血泪,看过了他的不忿,看够了那个人的薄幸。怎么就是放不下,忘不了。竹生没有见过郁言口中那个让郁言一见钟情的苏昭,他见过的那个人阴冷潮湿,除却一张脸,甚至那张脸眉梢眼角都挂着的是薄凉,这样的一个人有何处值得人钟情?
“传回的消息说,她为了收缴羌魔余孽,战死玉凉,无尸可收。人们说她战死那一日,有白衣道人负剑而来,一把火都烧了。”
“你也配我的剑?”夜色下是她赤色裙衫飘飘,眉目桀骜明媚。“我?我姓楚,去京城是为了见我爹爹”楚州江头是她娇也怯,盈盈眉宇收尽三江水。“如今,我不是如你所愿的,同世子你结发为夫妻,生死不相离?”他郁家阖族人头前是她着官袍,神情淡漠说来那些他不知道的旧恨新仇。
如今,是竹生轻飘飘的一句话,一句话里从前过去如今一把灰的她重叠一起,最后烟消云散。“噗”郁言心绪翻涌间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身前的竹生见状连忙去扶,但还是晚了一步。那口血,该是多年之前,郁王府的婚礼上,郁言没有吐得出的那口血。
苏昭一步三喘的爬上城墙头,看着入眼的黄沙荒凉,天边火烧一样连片的云,难得畅快的笑出声。她终于要只做苏昭而非柳锦了。
旷野红云黄沙孤城,孤城外三百里是羌魔一族的兵帐,多荒凉啊,多孤独,又多漂亮啊。这样的一幅画,苏昭上一次看到是十四年前。那时的苏昭,又蠢又莽撞,那时的苏昭身边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那时的苏昭还是苏昭,意气风发,一剑能劈开一座山,破开一条江。哪里像如今的柳锦,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什么刀啊剑啊都再也提不动了。甚至连这墙头,爬着都耗了大半的气要一堆人搀扶着才能爬上去。
“等我死了,你就让那道人带我回家,跟他说,一把火把我烧了,骨灰洒在这里,把那把剑带回家就行”城墙头上的柳锦看向城外的玉凉,神色淡然的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仿若她吩咐的不是死亡的身后事,而是在平常不过的战场布防。
“他会来吗?”承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问着。他不想相爷死的,也许对别人来说柳相爷是个很坏的人,可对承平来说,她是救他出水火的恩人,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会的。毕竟没有人喜欢我,却没有人会不喜欢苏昭。”苏昭看着地上乌泱泱跪一片的人群和呆呆站着仰面看她流着眼泪在哭的承平,那些被她遗忘很久的软弱悲伤翻涌上心头。
“喜欢,是很可怖的事情。无用的人,这喜欢是劫数,噩魇。可对聪明人来说,这喜欢是最好用的东西了,你能拿她换很多东西。我如今就要拿来,换我回家。”真的很想回青阳山啊,为了回家,柳锦宁愿对宁玉容抛下一尾名为爱慕的鱼钩。
从前在山上,苏云常说人间好。他说人间有烟火,有饴糖,有佳人良缘,有四季风月。她师傅也说人间好。他们都说人间好,都劝着她去人间一招。甚至师伯也说她有尘缘未断,都叫她往人间一趟。可是到如今,苏昭还是不觉得人间好。人间于她,是梦魇,纵使她已在人间做完了许多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
她在人间,有个还不错的身世,渭阳楚氏;有些算不错的蓝颜,同出四姓谢氏的嫡公子,皇家那一对出挑的兄弟,少年将军,还有貌美的郡王;在人间有个还算可以谋生的事情大徵国相;做了些还算可以的事情,拓土封侯改政以及如今的屠灭异族。
可是,再如何,这人间的好也不是苏昭的故事。这些东西,是楚婉的,是柳锦的,唯独不是苏昭的。好在,苏昭要回家了。好在,苏昭的故事该在这里落下帷幕了。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老妓呕哑弹唱声里,孤城的一切都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帷幕。
“我名带昭阳,日月昭昭,我若是低调岂不是辜负我师长期望?”多年前的小少宗,醉卧美人膝间,眼波流转尽是少年嚣张桀骜意气。“许师兄,日月长明,时日还长,不一醉方休,岂非辜负大好春光,将美佳人颜色抛?”丝竹管弦,笙歌燕舞,醉了酒的小少宗拔剑起舞,获得满堂贺彩。好热闹,好生热闹。
许青静静的站在苏昭院子里,看着如今的寂静。今天和多年前是同一天,都是当年的少宗如今的丞相的生辰。只是,少宗生日宴上有满堂宾客,可丞相寿辰却只有这一株早已衰败多年的桃树。
这东西,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开,苏昭执意要它开请了好多人来照料却还是毫无起色。他来了,花了力气也就才勉勉强强开一季就败落了,再也不曾开。他和苏昭都以为这花再也不会开了,没料想,这寒冬腊日里,它却开了。
也算是庆贺了。算得有始有终?许青想起他和苏昭的最后一面,那一面不太体面。因为太不体面,倒衬得那第一次的见面像是一场荒诞梦境。
苏昭病得起不来身由人扶起来靠在床榻上,一面咳着血,一面求他帮她。“最后一次了,师兄”。这个人怎么会是苏昭,信香紊乱,寒疾加身,邪毒入体,蛊毒浸血,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苏昭,长生宗明珠苏昭,江湖里光泽耀世的流影剑主。她久违的一句师兄,让许青心口又疼了几分。从前的苏昭很少这么喊他,她是长生少宗他不过是桃谷小小弟子,大多数的时候遇不上的,纵使有幸遇上了也只是一句淡淡的不卑不亢的许师兄。苏昭喊他师兄,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次数也不多,算上京城相拥的那一别,也不过才十数句。
“你喊我师兄,那算我求你好不好,师妹,收手,同我走吧,回桃谷,从此不问天下事,安心养病,可好。”
“不好,我早就停不下,回不去了。许青,许师兄你是忘了吗?苏昭早死了,就死在这城下,和她的宗门一起死了。活下来的是柳锦,大徵右相。”柳锦笑着咳血,嘴里的话带着血气说的好像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自古,君王死社稷,臣子殉君王。柳锦蒙受大徵两任皇帝隆恩。如今羌魔作祟,将那些东西斩尽杀绝是柳锦做臣的责任。哪怕,顾宴是个疯子” 谈及死亡,柳锦十分淡定,说到黄土埋脖子时,更是无所谓的笑出声来,仿若她不是要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二岁死去,而是要在八十岁的时候寿终正寝。
生死啊这样重的词,为什么在她嘴里就那么轻,那么不值得一提。许青又气又恨,气柳锦不要命,恨柳锦不惜命“你.....!”许青愤怒极了,身为医者,最恨的就是人轻视生命,可对于眼前轻视生命的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诚如她所言,桃谷谷主的许青救不下赴死的国相柳锦,桃谷弟子的许青救不了死于荒城的苏昭。经年过去了,面对苏昭,许青依旧是当年那个想不出办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自剜信腺,自断根骨,束手无策的许青。
“许青,师兄。我当年帮了你,如今你帮帮我吧,我想回家去找我自个的师兄弟了。我好累,想回家了。”柳锦看着许青脸上的挣扎,心疼,不舍,无力,或许还有其他的,但都不重要了,随着看见许青无力搁到桌上的小瓷瓶,她就知道许青又一次对着自己妥协了。
许青妥协了,又一次的妥协了。他上一次对苏昭妥协,换来的是一个再短不过的拥抱和十年不曾再见面。他如今的妥协,换来的是匆匆又郑重的一别,和往后余生阴阳两隔。许青看着那开了两三朵桃花的树,想起最后树下的那一面。柳锦身披银白的甲胄,手持流影,红绸束发,仪态万千,恰似当年苏少宗主。
“许师兄,就此别过了。”“苏师妹,别过。”躬身垂手行拜礼的是许青,同样还礼拱手弯腰的是苏昭。
柳锦死讯传回京城时,顾宴还在过问兵部粮草。报信的太监是抖着手颤着腿抱着必死的心来报的这消息。出乎众人意料的顾宴不曾暴怒也不曾笑,他很是平静的让在场众人都离宫明日再议。人人都以为顾宴怕是早放下,人人心里都长舒一口气,不料想兵部侍郎门还没跨过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小黄门们的慌乱。他愕然回头一看,天子已然一口长血喷洒地毯,晕厥倒地。
“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殿下还当真了”哪怕梦中,柳锦依旧如此恶劣,哪怕这是他自己梦,顾宴嗤笑着不晓得是在嘲讽自己怎么就那么下贱还是嘲笑柳锦一贯的狠心。他早该知道的,这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他的痛苦,爱,憎恨,对她来说统统都不值一提。顾宴咬着牙含着血气和恨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柳锦的尸体从玉凉带回来。哪怕是尸体,哪怕是尸体也只能待在自己身边,生死同寝同衾。
“陛下,柳相的尸体被一道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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