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元吉二十五年

正月初一,临都城下起大雪。

白雪茫茫中,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徐府上下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清早起来,祥云在前院坐下,连早饭都没多吃一口,就拿着许多东西要往外走。

“这丫头,倒是越来越忙了。”

徐景芳一边说着一边还要起身往祥云手中塞了一个通红的荷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大过年的,也是苦了你。”

祥云似是才想起今儿是过年,眼眸忽然睁大,惊呼一声,连忙嬉笑道:“谢过师父!我这些都是该做的,师父既将这药铺交给我,我就应当好好干。我能歇息,这病人可歇不得。”

“好,那你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徐心也笑着对她招手。

再坐下时,徐景芳和方长民手上都拿着压岁荷包来到徐心和念青跟前,急得两人连忙站起来,还没开口就要跪下。

却是硬生生让徐景芳给拦下,“来人,给两位姑娘拿个蒲垫来。”

说着她看了一眼两人,又道:“大冷天的,身上还穿着新做的衣裳呢,可别冻了脏了。”

“是,娘。”

“是,夫人。”

话落,徐心就转头与一旁的念青相视一笑。

待跟前都摆上了一样大小的垫子,两人才对着两位长辈跪下,一同磕头。

两人磕头时,两位长辈亦相视一笑表以欣慰,待她们二人抬头时,便将手中的压岁荷包分别递给两人。

“心儿多谢娘和爹。”

“念青多谢夫人和老爷。”

“好孩子,都起来吧。”徐景芳伸出双手,一手扶一人,同时也有人上前来将地上的垫子收了去。

新年一至,府中所有人都换上了新衣裳,哪怕是下人也无一例外。往日里穿得素净的徐心和念青,现如今也都穿上了徐景芳为其准备的红衣裙。

然而她们二人实在有些穿不惯,好在天冷可以在外头多加件短袄遮上一遮。

“你们两个呀,都是大好的年纪,平日里头却总是穿得那么素净,好不容易穿件艳丽些的衣裳,怎么还都遮起来了?”徐景芳很快就发现了她们二人的小心思,也不顾及别的,直接说了出来。

那张未曾受过岁月蹉跎的面容上轻轻皱着眉,似乎对她们二人的此举甚是不满。

“娘……”徐心拉长了语调,双手去抓住徐景芳的,小幅度摇了摇,又将眼神递给对面的方长民。

方长民一下就明了,连忙说话:“你莫气,这新衣裳嘛,我瞧着是好看的,是孩子们不懂你的心意罢了。”

此话一出,徐景芳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松了一口气后身子慢慢往后靠,显然是这话听着舒服。

而后方长民又见缝插针继续道:“不过你也是,这新衣裳固然好,可你也没问过孩子们喜欢不喜欢不是?”

徐心连忙点头,念青见状也点起头来。

“你们不喜欢?”徐景芳又皱起眉来,这般样子她们哪敢说不喜欢?

“娘,我们自是喜欢的。只是,这也太红了些,不知道的,怕不觉得是嫁衣?”她将外头的袄子掀起一角给二人看。如此一瞧,与屋外头的白雪一比较,确实是红得与寻常嫁衣无二。

“你这……”方长民瞧了一眼也不知说什么好。

徐景芳更是心虚似地轻咳几声,只当这事没发生过,又问起别的,“话说起来,你与那贺家小子如何了?我们两家知根知底,若是能结亲,那是最好不过的。”

说起这事,她脸上一下又带上了笑。

虽说徐景芳许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可唯独在徐心的婚姻大事上,偏是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可谓是打心底里觉着贺知贤与她甚是般配。

徐心每次都哭笑不得,因着过年,本也不好直接拂了长辈的话。可她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的,闻言倒也笑不起来了,“娘,我早已同他说清楚,我们二人是绝无可能的。”

桌上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无人敢接话。

半响过去,徐景芳像是才反应过来,忽然起身,大喘一口气,手指颤抖着,“你……你说什么?”

“你先别急,小心伤了身子。”方长民见状紧忙来到她身边,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念青也是皱了眉,很快来到徐景芳身边来,用手搀扶着,“夫人,先听听心儿姐姐怎么说,她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小身板如今也有一身当家的气度,徐心瞧着眼前为自己辩解的念青,心里一时放心不少。

“道理?”徐景芳像是真的要怒了,说起话来有些呛人,“我倒要瞧瞧她还能有什么道理。”

她哼了一声,“这桩婚事我跟她爹很是看好,娘也是为你好啊心儿。知贤这孩子多好啊,难不成你当真看不上?我看那孩子对你倒是十分上心,前几日还上门来看你。”

“娘,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何必强求?”

“你从前不愿,我倒也信了几分。可你们后来是有来往的,往日在一块都好好的,这样好的男儿,世间能有几个?”徐景芳轻声叹气,眼里尽是惋惜。

满脸都写着这两人就应当是一对。

“若女子生来只为寻一个好儿郎嫁了去,那与为谋生计而在青楼里寻富商高官做靠山的女子有何异?”徐心的眉眼中不免透出几分可惜和哀叹。

她又道:“那些富商高官不过是将那些青楼女子当成可以随时丢弃的玩物罢了,她们尚且是为了生计,我是为了何物?钱财我能自己挣,歹徒我也能擒。而这世间的男子又有几个能不负真心?我亲爹尚且如此,我实在难以信任他人。”

自打上次徐心同二老将身世说出后,徐景芳是懂的,现下她如此一说,倒是更惹人心疼了。

“我认为女子不应当只是依靠男人。”徐心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三人,“娘,你当初不也是靠一身医术而立身的吗?这才有了眼下的徐府,你与爹情投意合,自成佳话,可我与那贺家公子却并非如此。这桩大家都看好的亲事,于我而言,只会是个累赘罢了。”

说完,她叹了气。

她身上的那身红裙此时倒是衬不出过年的欢喜来,徐心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徐景芳和方长民,便直直跪下。

“你这……”徐景芳一时也哑了口,转过头去看身边的男人,方长民也立即出声:“你这孩子,说得好好的,跪下来作甚?赶紧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徐景芳手执帕子捂在胸前,似是被气狠了,撇过头去不看跪在跟前的徐心。

她心里仍是看好徐心与那贺知贤的婚事,可又觉着徐心方才说的话不无道理,心里几番挣扎,倒是不知该如何说了。

“心儿姐姐,夫人不是真的在生气,你快起来……”念青说着就要将跪在地上的徐心拉起来。徐心朝她摇了摇头,“我知晓父亲母亲不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心儿是有别的话要说。”

方长民无奈甩袖,“罢了,你且说。”

“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好,我亦知晓贺家公子算得上是良人。可一桩良缘讲究的不就是两情相悦吗,即便他对我有意,而我对他却无意,这般强求下去只会让我们彼此都错付时光罢了。”

“何况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娘会明白。”

她的视线从念青的身躯面前掠过,直直落在徐景芳的侧脸上,眼神纯粹而发亮,使得徐景芳似有预料般缓缓扭过头来,与之对视。

此刻,所有视线都冷不丁落到了徐景芳的身上,犹如寒天雪地里的一束灼灼热光。

也是这一刻,徐景芳忽然明白过来。看着徐心的那双眼睛,她想起了初次见到这个孩子的那一夜。

那是个冬夜,没有雨也没有雪。可当发现她时,却发现她浑身上下不仅脏兮兮的还湿透了。

那时的陆乔心方才及笄不久,哪怕满脸灰尘,可徐景芳还是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病弱以及身上那股不似寻常人的傲气。

那双眼睛更是令人难忘,如同夜里在林间缓慢移动的猫眼,眼里透着亮和一点点畏惧,甚至还有几分野性。

她没有想太多,只当是没了父母亲的孤儿,便鬼使神差地没有追问她的身世,将人带回去后只问了一句。

“你可愿意留下?”

那时的陆乔心哪里也去不了,身子骨还差得紧,自是愿意的。

而后身体养好了,仍是无处可去,便欲留在二老膝下尽孝。这些年,无论是学习医术,还是管理酒楼,她都有自己的见解。徐景芳一早便知她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孩子,可这婚事……

徐景芳叹了口气,垂下眼眸伸出手将跪在地上的徐心扶了起来。

“我知道,你这孩子不愿拘于一方天地,你养女护卫,救助这城里的女子,我便知晓这一点。可女子哪有不成家的?虽说我当年是有些本事,可若少了你爹,我们也走不到今日的。”

徐景芳虽松了口,可也不难听出她言语中仍是对这桩婚事未成而有所介怀。

“何况你不试试怎知?这贺家小子……”

“娘。”徐心打断了她要说的话,“我不愿将就自己。”

“我的确不愿拘于这一方天地,从前我总觉得以我一人的力量,也许护住这一方的女性已是尽力,可后来我发现,或许还有旁的办法。”

“而我愿意一试。”她说得十分坚决,令其余几人一下愣了神。

徐景芳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略带迟疑:“你要做什么?”

徐心避重就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说了别的。她忽而看向站在徐景芳身边的身影,“念青,早前买来酿酒用的地皮,大抵开春就能完工,之瑜也替我找好了酿酒师傅,回头你盯紧一些。”

她又顿了顿,似是不确定般问道:“你可会看账簿?”

既是养在了徐景芳院子里,想必是会的,可她还是问了一嘴。

念青虽不解,可还是点了点头,许是觉着这般不好,后又答道:“学了的。”

徐心满意一笑,“那便好,今日开始我让人将酒楼里的账簿都拿来给你瞧瞧,就当提前熟悉了。”

此话一出,方长民也隐约觉出不大对劲来,他往前大走一步,与徐景芳并肩站着。

“心儿,这是要做什么?”

“姐姐,你是要去哪里吗?”

念青也一脸担忧地凑上前来,甚至伸手拽住了她的一小块衣角。

这是她不安的表现,徐心在第一回与念青同床而眠时就发觉了她这一个小动作。

徐心看了一眼自己衣角上的那只手,安抚似地拍了拍,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想去长安城闯一闯。”

她说得隐晦,只让二老觉着是要去那长安城做生意。

果然,徐母很快就心急了,就连一开始脸上的担忧和未知的惊慌都消失了,只轻微皱眉,似是苦口婆心:“心儿,这个酿酒的生意才要做起来,怎么就要去长安了呢?”

这下她把方才还着急要徐心成婚的心思全都抛到脑后,眼里装满了徐心此时此刻的身影,眼眸微微发颤。

“你、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这么大一件事!”

“你别急,先听孩子把话说完。”方长民再次拍拍徐景芳的后背,又抬头看向徐心,“心儿,把话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要走,这生意是你拿的主意,眼下正是需要你的时候,这不合适……”

“娘,你就让我去吧。”再多的她便不说了,只反复说着这一句,二老的脸黑了又黑。

“天地之广,我都想去闯一闯。酿酒一事我自会事无巨细同念青交代好,之瑜也会前来相助,娘和爹都可放心。”这一听,便是笃定要去的,也不知筹谋了多久。

“生意而已,在哪里不是做?那天子脚下,能活得自在么?不是娘要说你,你是从那逃出来的,娘实在不忍心你再回去。”徐景芳心里既是担忧又是不舍,眼里瞬时间湿润起来,看着徐心的脸都犹如隔着一层雾。

明明就在眼前,可却看不清。

握住徐景芳双肩的手掌也紧了几分,在这几年里,方长民一向对于徐心所要做之事不过于多问。同徐景芳一样,他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可眼下,他竟也觉得太有主意的女儿家怕是也不好。

“心儿,”他一改往常的慈父面容,一脸严肃,眼里甚至带着狠,“你要将你母亲丢在临都城不管了么?你养的那些女护卫也不管了?”

“生意没那么好做的,我年轻时也爱闯荡,可这一离家就是三五载。”

“再回家时,父母已然年迈。”他忽然又小声,像是哀叹,“心儿,我们已经老了,惟愿儿女能陪伴左右。”

徐心难得沉默了。

半响都没有人再说话,连念青都两头望着,欲张口却又不知晓能够说些什么。

徐心瞥到了方长民耳鬓边的一抹白,一时无言,可心中的那个念头早已叫嚣许久。

这长安城,她去定了。

不愿牵扯旁人,便就不提二老可随她一同迁到长安一事。

“念青是个能当家的好料子,今后这酒楼和家中琐事可交由她,药铺自有祥云照看着。有她们二人,娘和爹自会无忧。”这说话的架势,像是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

“至于这支护卫,我会留她们在此护娘和爹的安危。”

徐心垂下睫毛,不敢再看面前的二人,倒是念青又扯了扯她的衣角。

那双清澈却已略显精明的眼睛望着她,“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些害怕。”

见此她本能将眼神放软一些,“不怕,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

过了一会儿,又犹豫道:“等我回来。”

这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若是还能活着,她想,她会回来的。

最后,徐心仍是不敢抬眼去看二老的脸色,只直直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院里一片红,可这几人脸上早已看不出过年的喜悦来,仿佛都装着心事。

短短半日,府中上下竟都不敢喘出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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