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日篇:姑获鸟

华灯初上,食肆内宾客盈门。

姜糖正心不在焉地给一位食客斟酒,心里想的是今早在登高宴上见过的精致茶点粉荔枝。那么小一口就要贯把钱,食肆的糕点大师胡蜜娘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她正琢磨着怎么求胡蜜娘再做一次,忽听门外传来凄厉的哭喊声。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冲进店内,径直跪倒在柜台前嚎啕大哭:“瑶掌柜救命!我家阿宝被姑获鸟抓走了!”

又是姑获鸟!满堂哗然。

“这是那妖鸟落在我家院里的!”见众食客的目光都聚集过来,那妇人似乎获得了一些力量支持,悲愤的从袖中拿出一片漆黑羽翎,说罢举起给众人看。

姑获鸟的羽翎已在坊间以各个版本流传了数日,却是第一次真正当众出现。

只见那漆黑又极长的羽翎果然不是常见凡鸟之物,约有男子手臂长短,食肆里烛火通明,映在羽翎上却泛不起一丝光亮,仿佛吸收了全部光线。那羽根上还沾着暗红污渍,着实骇人极了。

有正义感极强的食客,立即掷杯怒骂道:“要我说,定是那些祆教徒搞鬼!”

有文人食客则引经据典的低声为旁人解释何为姑获鸟:“《玄中记》载‘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

那妇人无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双膝着地向前挪动几步,竭力哀求道:“掌柜的!您上月替波斯客寻回了夜明珠,今日也定能救我阿宝!妾身愿付出任何代价!”

瑶掌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妇人扶起来:“公孙娘子,你这是何苦,快坐!阿赤你去替公孙娘子报官。”

原来也是熟客么?姜糖觉得这位公孙娘子似乎有些面熟。

公孙娘子抬起头露出凄绝的笑:“现下‘那位’想自保尚且不易,恐怕衙门里也早已无心办案。妾身若不自寻门路,恐怕妾身的阿宝再回不来了。”

这话里隐约已有大不敬之罪,但能听懂的人寥寥,又怜悯她丢失幼女,全都只当作没听见。

姜糖注意到,公孙娘子虽然披头散发,哭得梨花带雨,但衣襟纹丝不乱,可见心志坚定。

更让她在意的是,公孙娘子身上的香粉气息她今晨在曲江登高宴的席上就曾闻到过,当时心旌摇曳,想去逛逛长安胭脂铺子的心情简直难以自持。

于是姜糖对于她为何会求到瑶掌柜这里,心底大致有了答案。

实际上也与姜糖的猜测大致相符:

食肆众人擅长掩藏踪迹,从不在普通人面前展露异常。但在长安百姓眼中,岁时食肆确是家“有些门道”的食店。因两个特殊缘由,公孙娘子选择来此求助。

一是食肆常年接待各色人物,包括官吏、文人、胡商,瑶掌柜以“善于打探消息”在坊间小有名气。公孙娘子曾在此宴请过乐坊管事,亲眼见过瑶掌柜三言两语就帮人寻回失物。

二则李渔今日登高宴上醉酒,吹嘘食肆“通天知地”,虽多数人只当笑谈,但走投无路者易病急乱投医。公孙娘子今日亦在宴上,正是听了他“没有瑶掌柜找不到的人和物”的醉话,才抱最后希望而来。

姜糖正暗自嘀咕,忽听门外马蹄声骤停,食肆内的喧嚷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金吾卫巡夜。”

一道冷冽嗓音破开暖浊酒气,众人回头,但见门帘被刀鞘挑开,夜风卷着碎雪灌入,一道修长身影踏了进来。

哦豁!金吾卫帅哥哥又来了!阿赤报官好快,案子有戏了!姜糖瞬间精神一振,虽然只敢借着擦桌子的动作偷瞄。哎呀,那身笔挺的玄甲,那把威风凛凛的横刀,还有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

还是那位领队。他玄甲未卸,肩吞狻猊在灯下泛着冷光,腰间九环玉带紧束,勒出窄而悍利的腰线。

墨色大氅边缘滚着暗红锦纹,行动间隐约露出内衬的绛红缺胯袍,是五品郎将独有的服色。

凤翅盔下压着一双凌寒的眼,瞳色极深,眼尾却微微上挑,烛火一晃,勾出几分琥珀光。

左手按在鎏金仪刀上,刀柄缠着褪色的赤绳。他径直走来,皮靴碾过碎茶碗,咯吱声里,公孙娘子已白了脸。

“某听闻此处有姑获鸟踪迹?”

他的目光扫过公孙娘子,微微一顿:“原来是公孙大家。某今晨还在登高宴上欣赏大家的惊鸿舞。”

等等!登高宴?惊鸿舞?姜糖猛地瞪圆眼睛。

她就说那香粉味怎么这么熟悉!原来公孙娘子是早上那登高宴的舞者。她只记得那舞美得惊心动魄,想不到跳舞之人竟然已经有了年岁,是位孩子妈妈了。

公孙娘子哭声一滞,随即哭得更加凄切:“原来是左街使贺兰郎将!请您为妾身做主!妾身与阿宝二人相依为命,她才三岁啊……”

旁边立即有人窃窃私语道:“原来这位便是新上任的左金吾卫郎将、充任左街使的贺兰大人……”

姜糖远远听了一耳朵,长安城的左金吾卫郎将兼任左街使!好家伙,相当于半个首都的“公安局长”兼“城管队长”呀。

贺兰澜接过那根黑羽,在指尖捻了捻:“大家说这羽毛是在院中拾得?不知是何时发现?”

“就、就在今日……”公孙娘子眼神含泪,“妾身家住永平坊,从宴席回来就不见阿宝,只在院中找到这个……”

满堂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羽毛上。

公孙娘子伤心至极,双目一翻,晕了过去。

夜色渐深,食肆内的客人却无散去之意。姑获鸟的传闻让每个人都心生不安,也燃起了好奇。

公孙娘子被就近送进了客房,瑶掌柜派伙计去医馆请大夫。贺兰澜则借巡查之名留在食肆。

瑶掌柜为他斟茶时,低声问:“郎将似乎不信姑获鸟之说?”

贺兰澜摩挲着茶盏,气定神闲:“鬼神之说,十有**乃人心作祟。”

但姜糖心中有疑问实在不能不提,她麻利地给他上了杯杏仁酪,又假装随意地发问:“贺兰大人,听说坊间已经有多起声称姑获鸟摄童丢失孩子的报案了,是真的吗?”

其实姜糖已经做好对方不会回答的准备了。

“三起。”

但对方沉默片刻后,简洁的纠正道。

“不算上午那种。”

说罢缓慢地抬眼看向她:“司历大人竟然在此,是为了体察民情吗?”

果然不该多嘴!姜糖立刻缩回去装鹌鹑:“不不不,我路过……您慢用!”

“不算上午那种”……原来他今日在登高宴也发现她了。姜糖转过身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她觉得,这位左街使贺兰大人,自从今早相遇,似乎至今一直在刻意的回避眼神接触,不去看她。

此刻自己提问,他只好迫不得已假装刚发现她。

但两个人此前明明是陌生人,此番推理实在没有逻辑可言。推论不通,只好将之归类为普通人对帅哥的占有欲作祟。性缘脑要不得,姜糖打消了自己的推理念头。

上次在西市买酒初遇,姜糖溅了对方一身葡萄酒,对方并未暴怒,反而点破了她的身份。当时令她心慌不已,来不及细想。

回食肆后瑶掌柜却见怪不怪,说金吾卫见多识广,大抵是与司历一脉有些渊源,认出了她发髻间的司历尺。

周代有“冯相氏”“保章氏”观测天象,唐代司天台设“司历”掌编历书,明清钦天监负责颁布《时宪书》决定何时播种、祭祀。姜糖所属的司历一脉,为掌管历法、节气、时辰的神职,为方便人间行走,在各朝代中也有官身,只是地位超然,不常为外人所道。

如今在司天台任职的司历大人正是《司历谱》上“渡睢阳饿殍”的张氏。瑶掌柜曾说若是有缘,姜糖或许能在这个朝代,与这位厉害至极的前辈相见一面。

姜糖收回了思绪,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咕噜”直叫,忙了一晚上,晚饭都没吃。眼看前厅暂时没她什么事,便转去后厨缠胡蜜娘了。

“蜜娘姊姊~”她拖长了调子,黏糊糊地凑到正收拾灶台的胡蜜娘身边,“您行行好,给我做碗粉荔枝呗?就早上那种,糯糯的、甜甜的……”

胡蜜娘也不抬地挥着刷子:“小祖宗,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那粉荔枝得用糯米泡足三个时辰,现在做?等吃到嘴天都亮了!”

姜糖顿时垮了脸,像被抢了小鱼干的阿狸。她不死心地拽着胡蜜娘的袖子晃悠:“那……那随便来点吃的嘛!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胡蜜娘哼笑一声,却转身从橱柜里端出个漂亮的陶瓮大碗:“算你运气好,今日人日,熬了七宝羹的,还剩这些。”她掀开盖子,一股混合着谷物清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吃不吃?不吃我喂阿赤了。”

“吃吃吃!”姜糖忙不迭点头,眼睛都亮了。

那七宝羹看着朴素,内容却丰富得很:薏米、莲子、红枣、桂圆、百合、枸杞、银耳,七样食材在粘稠的米粥里炖得烂熟,上面还缀着几粒松子仁。

姜糖盛了一碗,舀起一勺吹了吹,迫不及待送进口中。温润稠滑的口感瞬间抚慰了饿得发慌的胃,薏米的软糯、莲子的粉甜、桂圆的馥郁层层叠叠地在舌尖化开。

“唔...太好吃了!这绝对比粉荔枝还好吃!蜜娘姐你真该开个甜品铺子!”

“少拍马屁。”胡蜜娘嘴上嫌弃,却又给她加了一碗,“人日的特色菜品,自然要用心。吃饱了明天好好干活!”

姜糖一边唏哩呼噜地喝着粥,一边向自己的宿舍走去,脑子也没闲着。姑获鸟……公孙娘子……金吾卫……直到睡着,几个词还一直在姜糖脑海里打转。

清晨,阿赤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来,一副没睡好的样子,神情里还带着困惑:“那位左街使脑子怕不是有问题,昨夜里他离开后并未走远,竟在咱们门口杵了半宿,不知道在盯什么梢,害得我也跟着守了半夜,却什么也没发生。”

瑶掌柜同情地拍了怕他:“辛苦你了,这几天你和阿狸轮换着来守夜,最近不太平,我们楼上偏还有几位不能被打扰的客人。”

阿赤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柜台上那只只知道吃吃睡睡的油光水滑大肥猫,不自觉挺了挺胸:“还是让它继续养伤罢,我能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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