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赤这边还在大堂里和阿狸大眼瞪小眼。姜糖那边已经在后厨双膝跪地了。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对蜜娘姐爱得深沉。”姜糖原本是到厨房吃早食,一开门,却被胡蜜娘迎面塞了一碗粉荔枝,不等她说话就被撵了出来。
一颗颗圆润的、大小如真荔枝、表面有龟裂纹的红色小球,浸在琥珀色的蜜糖汁里,上头还撒着金黄的桂花屑,一看就是花了功夫的。
她舀起一颗“荔枝”放进嘴里,糯米粉雕酥的外壳带点脆感,内部是冰凉滑腻的馅料。
内馅儿入口极甜,是以复合的花果香气来替代无法复制的荔枝香,姜糖能尝出浓郁的优质蜂蜜、奶香酥酪、玫瑰酱和桂花蜜,回味里有龙脑香冰片的凉意。
最中间是一小块用香料腌制的果仁来模拟荔枝核,香气一路从胃里蔓延到心口。
像奶奶以前给她做的冰糕的味道。
她鼻子有点发酸,赶紧又塞了一大口。甜蜜能压下去很多情绪——比如孤独,比如对陌生世界的不安。
吃着吃着,她又想起昨夜的事。公孙娘子哭红的眼睛,还有左街使大人提到的另外两起丢孩子案子...三个孩子了。她放下勺子,忽然觉得嘴里的甜味有点发苦。
昨日公孙娘子来求,瑶掌柜虽然很关切,但是态度也很明显。她让阿赤去报官,便是不想参与到其中。
瑶掌柜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既然瑶掌柜不可以参与,那其他人,或者说自己可不可以呢?
姜糖知道自己只是个刚刚上岗的实习司历,不是什么大英雄,没什么能力,更不想出风头。但……三个孩子,甚至还有可能会更多。
姜糖深吸一口气,蹭到了正在插花的瑶掌柜身边,决定试探一下。
“掌柜的……”她声音比平时可爱了几分,“那个,姑获鸟的事儿,您昨天还没说完呢。它……到底长什么样啊?飞的快吗?吃小孩的时候吐骨头吗?”
瑶掌柜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眼皮都没抬:“《玄中记》有载:‘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
“这段我听过!”姜糖摆出‘我就是纯粹好奇’的天真表情,“我知道书上怎么写的,我是问您觉得呢?您见过没?”
瑶掌柜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她:“我若说见过,你待如何?我若说没见过,你又待如何?”
姜糖被问得一噎。
“公孙娘子既然求到了食肆门前,”瑶掌柜不再逗她,慢条斯理地把花插进花瓶,“无论真假,我们都该给她个交代。”
她目光转向阿赤:“还行吗?陪小阿姜去永平坊走一趟?”
阿赤拍拍胸脯比了个大拇指。
“去看看现场,问问四邻。”瑶掌柜语气平静,“就算真是精怪作祟,也会留下痕迹。若不是……”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假装精怪的,破绽只会更多。”
“此事便委托给小阿姜你了,如果查清楚了,实习工资翻倍。”
姜糖瞬间来了精神:“掌柜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瑶掌柜微微一笑,“你碗里的点心都快被阿赤叼完了,还不快出发?”
姜糖低头一看,果然阿赤正试图薅她碗里的粉荔枝。她一把护住碗:“坏猫!坏猫!”
阿赤悻悻地缩回手。
姜糖把粉荔枝分给阿赤一半,回到房间里把剩下的藏好。又抓起桌上的一小包自己从现代带来的水果糖出门,万一要贿赂小朋友打听消息呢?
二人刚出门,大狸猫忽然跳下柜台,追着姜糖和阿赤,跑进了长安城里。
瑶掌柜摇摇头,继续修剪她的花枝。
长安城里108坊,历来有“东贵西富,南虚北实”之说。公孙娘子家在的永平坊位于城南,人口密集,多是一些普通百姓,依附于大户周边。
永平坊里,关于姑获鸟的传闻已经沸沸扬扬,成了街谈巷议最热议的话题。
姜糖带着阿赤,从坊东头问到西头。坊间向来不缺好事者,不论是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的老叟,还是倚着门框嗑瓜子的妇人,连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货郎,都乐于拽住他们,绘声绘色地贡献自己听来的线索。
但得到的说辞几乎都是一样的。
“哎呀那叫声!像娃儿哭又像老鸹笑,瘆人哩!”一个老嬷嬷拍着大腿说。
“黑影!好大一片黑影从月亮底下唰地就过去了!”隔壁的铁匠信誓旦旦地比划着。
“我家屋顶的瓦都掉了一片!不是妖风是啥?”酒肆的伙计言之凿凿。
可当姜糖和阿赤凑近了,压低声音追问:“那您可亲眼瞧见了?”刚才还滔滔不绝的人们顿时语塞,眼神游移,追问到底就变成了“是隔壁王婆子说的”、“那晚我睡得沉”。
怪事,姜糖心里奇怪,这姑获鸟光造势,不露面,似乎深谙现代营销学的手段。
阿赤也察觉到了异常:“这些人云亦云的,问不出真东西。”
看到二人毫无收获地转来转去,大狸猫阿狸蹲在墙头,不耐烦地甩着尾巴,“嗷呜嗷呜”大叫起来,叫声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它说什么?”姜糖不通猫语,转头问阿赤。
阿赤不开心了,有点垂头丧气:“阿狸骂我们俩笨死了!它说这些凡人就知道跟风瞎说,问人能问出什么真东西?用尺子!”
“尺子?”姜糖下意识地拔下头上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发簪,“这司历尺……还能当测妖仪用?”她将簪子托在掌心,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嗷嗷!”墙头的阿狸更急了,用爪子在空中比划着一个复杂又潦草的手势,又指指尺子,显然在指责她的业务不熟练。
姜糖捧着簪子犯了难。怎么用啊?
她只记得上次在酒窖里驱煞,这簪子沾了她的血才化为尺身,显露出真容。总不能次次都靠自残吧?她盯着自己光洁的手心,有点肉疼。
但一想到那三个不知所踪的孩子,可能正面临着未知的危险,她深吸一口气,眼一闭心一横,用簪子尖细的末端在指尖用力一戳。
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她赶紧把血抹在簪子身上。
是的,指尖血,傻子才割手心呢!
嗡……司历尺微微一震,再次化形,尺面泛起淡金色的微光。
姜糖屏住呼吸,学着电视里天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尺子平举,缓缓转动。
没有反应。尺子上的金光平稳流淌,没有丝毫波动,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指向某个妖气冲天的方向。
“呃…坏了吗?”姜糖莫名其妙地晃了晃尺子。
阿狸跳下来,凑近尺子嗅了嗅,然后冲她嫌弃地甩甩尾巴:“嗷!”
(阿赤不情愿地翻译:不是坏了!是这里压根儿就没有妖气,干净得像刚洗过的猫碗!)
没有妖气?姜糖愣住了。所有传闻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结果现场连妖气都没有?除非……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我好像知道了。”她猛地捞起大狸猫,“还有最后两个地方必须去验证一下了。”
一个时辰后,西市珍禽铺前。
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做需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姜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快乐。
面前的胡商老板操着生硬的官话,正举着一根流光溢彩的蓝孔雀尾羽,卖力地向姜糖推销:“小娘子看看!真正的宝翎!做扇子、做簪花,最好看!”
那羽毛确实漂亮,湛蓝色的羽片上缀着金属光泽的眼状斑,华丽得不似凡物。
姜糖捏了捏自己比脸还干净的荷包,又望了一眼同样囊空如洗的阿赤,内心泪流满面。验证猜想竟然是需要成本的,司历的工资什么时候发!
她试图挣扎一下:“老板,我就要一根,最普通的那种,便宜点行不行?”
珍禽铺老板脸上的热情瞬间收敛,狐疑地打量着她朴素的衣裙:“最普通的也要五佰文钱。小娘子,这可是孔雀翎,不是鸡毛。”
五佰文钱!姜糖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能把阿赤暂时抵押在这儿,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阴影笼罩下来。
“就要那根。”
一道低沉冷淡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同时,碎银“当啷”一声落在了胡商老板的柜台上。
姜糖猛地回头,心跳漏了一拍。
那位金吾卫郎将、左街使贺兰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依旧是一身笔挺冷硬的玄甲,腰佩横刀,仿佛刚从什么命案现场走来,周身还带着未散的寒意。
他并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那些笼中珍禽上。
“贺兰…贺兰大人?”姜糖惊讶道。
老板眉开眼笑地收了钱,麻利地取出那根孔雀翎,恭敬地递过来。
贺兰澜这才微微侧头,用两根手指拈过那根羽毛,动作随意得像拈起一片落叶,然后,手腕一转,递到了姜糖面前。
他还是没看她,视线落在她的发髻上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的。”
姜糖愣愣地接过那根羽毛。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猜想被彻底验证的激动。姜糖握着羽毛,突然想起来一点:“大人也查到这里了?”
对方回了言简意赅的一声“嗯。”
“那…大人想必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姜糖追问。
西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形成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微妙空间。
姜糖瞬间明白了,既然来了这里,那他不仅查到了,而且得出的结论与她一致。
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涌上心头。
“大人下值后,可愿来食肆?我想……此事该做个了结了。”
贺兰澜的目光终于垂落下来,极快地在她脸上扫过,像鹰隼掠过水面,不留痕迹,却足以让姜糖屏住呼吸。
他的视线在她紧张的表情上停留了可能不到半秒,便又移开了。
“嗯。”又是一个单音节。
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莫名让人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黑色幽默的意味,“总得去看看……姑获鸟的真身。”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按刀离去,玄甲的背影很快融入西市熙攘的人流,留下姜糖捏着那根昂贵的孔雀翎,站在原地。
阿狸凑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腿,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嗷呜”。
姜糖低头看着阿狸:“这位左街使大人刚才是不是…又装到了?”
“阿赤阿狸,回食肆。得请公孙娘子和大帅哥……我是说左街使大人,一起来结案了。”
姜糖的声音没有偶遇帅哥和破解谜案的快乐,反而沉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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