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赋别城

另一边的元府上,死气沉沉。

元辞章主事,将府上下人尽数遣散,只留下两个伺候元太夫人和元夫人。

元昇被羁押,元相整日比自己关在书房。

他安排好一切后,见许三匆匆忙忙跑了回来,手中抱着名帖。

元辞章问道:“还是不肯见吗?”

许三脸色发青,闷声道:“那两个府上的下人一听说是元府来的,恨不得将门缝都堵住。”

人情冷暖,莫过于此。

或是受制于夫家,或者本身就不愿意再来往。

元辞章闻言,颔首示意自己已经知道。

“曾祖母此去江宁,怕是再难回京,她心中记挂两个姑奶奶,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许三道:“公子放心,我心中有数。”

许三离开后,元辞章抬步去了太夫人的院子。

元太夫人的神色很不好,看见元辞章来,脸上勉强撑起一抹笑。

看见他身后空空如也,眼底一片失落。

不过这份失落被她掩藏得极好,她伸手招呼元辞章坐在自己的身边,低声问着:“和公主可还好?”

元辞章道:“一切都好。”

元太夫人松了口气。

今日元府一朝失势,连亲生女儿都不敢上门,元辞章年岁还小,若是自此后身边之人冷淡寡言,余生也是难熬。

元太夫人道:“圣上心疼女儿,你送我们回去后,可游玩,但别真逗留太久。”

真逗留太久,皇帝真会忘了你的。

元辞章闻言,沉默半响,道:“曾祖母,辞章不愿利用公主。”

元太夫人看着他一脸平静,心气有些不稳。

“你糊涂,那怎么能是利用,皇帝也是人父,想时常见到女儿,本就是人伦。”元太夫人握着元辞章的手,“回了江宁府后,游玩些时日,便即刻回京,陪殿下多去宫中给陛下和娘娘请安,知道吗?”

元辞章仍然不语。

元太夫人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那混账,何至于此。”

她叹完,对元辞章道:“有空去看一眼你祖父。你祖父心底难受。”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孩子,却关入了死牢。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元辞章看着元太夫人,忽然很想出声问她。

那些年元昇罔顾人命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过那些人的家人,也会伤痛。

可是元辞章问不出口,因为那个答案过于**和直白。

一旦说出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起身,应了声是,离开了院子。

*

死牢中,只有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

天光只存在那么一些,一旦日落西山,牢房中便会陷入永夜般的黑暗。

元昇坐在阴湿的草上,有些贪恋地看着天光。

快看不到了。

他并不后悔今生所作所为,只是有一些遗憾。

若是能遇见罗雪川再早一些,那该多好。

每当他陷入这样的想法,脑海中便会突然浮现另一张脸。

宋昭的脸。

那脸上的怨恨犹如实质,萦绕在他的眼前。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睡一个安稳的觉了。

牢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元昇慢吞吞地抬眼。

“怎么是你?”

郑延龄蹲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怎么,很意外吗?”

元昇看着他,脑海中想不出任何和他有关的过节。

“你为什么……”

郑延龄打断了他,“你还记得我是哪一年的状元吗?”

元昇看着他压迫感十足的眼眸,颤着声音道:“景和五年?”

郑延龄微微点头,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

匕首锋利,伤口渗出血液,汇聚成一点往下滴落。

而郑延龄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他用匕首轻轻抵住元昇的脖颈。

匕首上的鲜血沾在了元昇的脖子上,他分不清那股冰凉来自于谁。

“景和五年,三月贡院,我在贡院待了九天。九天后,我的爱妻被人横刀夺去。”

元昇浑身颤抖得可怕。

“而我只是一介寒门,哪怕我已经成了状元,但是在你们这些世家眼底,我依旧什么都不是。”

郑延龄收回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又划了一刀。

元昇颤着声音道:“你是个疯子。”

郑延龄垂眸看他,神情不带一丝温度。

“我是疯子,即便我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状元,我仍旧只是蝼蚁。”

他盯着元昇,忽然又哭又笑,“你知道吗,当她被你掳去,我只差一步,就跪到了太和殿前。”

“那时候我想,即便不要这一身荣誉,不要这寒门炬火的称号,我也一定要带她走。”

“可是就差那一步,孟韫浔站在了我的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指着我像指着一件货物。”

“她说,‘你,我要了’。”

郑延龄想起当日孟韫浔的面容,都会忍不住打颤。

“她还说,让我仔细掂量我爹娘几斤重的骨头,可够他们孟氏下酒。”

元昇颤抖着往后退,想离他更远一些。

“我出身寒门,娘为了帮我买笔墨,寒冬腊月帮人家洗衣裳,洗得手都裂了,”郑延龄声音变得飘渺,“我那日金榜高中,本想带双亲看一眼这京城,可是那只是我的奢望。”

“在你们面前,我什么也不是,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

“若是我执意带她走,我的双亲便会粉身碎骨,那我还是人吗?可是不带她走,我何曾一日安寝?”

元昇哭着摇头,吼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找孟氏寻仇啊。”

郑延龄闻言,癫狂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阴恻恻地笑。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不急,不急。”

郑延龄站起身,睥睨着地上软成一团肉泥的元昇,轻飘飘道:“不过元爷,你是没机会看到了。”

郑延龄说完,将手上的匕首随意丢在了一旁,拿出帕子一点一点擦干手臂上的血。

伤口太深,即便帕子湿透了,也没能擦干净。

他索性将帕子丢在了地上,转身抬步朝外走去,边走边笑。

地上的元昇见他消失,身上强撑着力气消失殆尽。

他目光愣愣地盯着那把匕首。

斩刑,那该多疼啊。

他伸手去够那把匕首,咬牙在自己的手臂上碰了碰。

还没划出血痕,他就痛得呲牙咧嘴。

他害怕地将手中的匕首丢到一边,靠着阴冷的墙面,失声痛哭。

他不敢死。

*

元昇行刑那一日,元府一个人也没去看。

连郑延龄也没有去。

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刑场上,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掀起。

元辞章出门时,看见的只是元相呆呆地看着天边。

元咏赋此刻已经擦干了眼泪,看见元相失神的模样,心中一片酸楚。

他抬高了声音,喊了声:“祖父。”

元相立刻回神,收拾好情绪后,视线依次从众人身上掠过。

半响,他看着元辞章,轻声道:“都收拾好了?”

元辞章颔首。

“殿下已经在城外亭子中等着了。”

元相闻言,点了点头,“那启程吧,不可让殿下久侯。”

元府的大门一关上,旁边立刻就有衙役上前,在门上交错贴着两张封条。

办好差事后,衙役不再久留,回去复命。

元太夫人最后看了眼元府,抬脚上了马车。

“今日一别,终生难归。”

待人都落座后,元辞章没有选择坐在马车里面,而是坐在赶车的车夫身边。

一路从朱雀大街朝外,路上经过街市。有偷摸打量的,也有光明正大盯着看的。

元辞章原先以为或许会很难熬,但是坐在外头,他心底一丝起伏也没有。

坐在茶摊上的闲汉嗑着瓜子,语气讥笑道:“鼎鼎大名的状元郎,如今看着也不过丧家之犬。”

旁边有人附和。

他们喜闻乐见这般高洁的人物跌落凡尘。

也有觉得可惜的,听到闲汉所言后,啐了一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状元郎再落魄,也不是你这厮能比得上的。”

闲汉闻言,猛地往桌上一拍。

店家眼瞅着两桌客人就要打起来,连忙上前好声劝说。

而已经走远的马车,并没有看见这一幕插曲。

*

城外,李意清站在留别亭中,静静等待。

茴香眼神好,远远瞧见一队人马过来,轻轻推了推李意清。

“殿下,驸马他们来了。”

闻言,李意清循声望去,站起身等候。

正月的清晨,城外干草上结了霜露,一踩一个脚印。

元辞章走到近前,看见她微微冻红的鼻尖,将她身上的斗篷系紧了些。

“等很久了?”

李意清微微摇头,和马车中的元太夫人问安后,才对元辞章道:“不久。”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上马车,等元辞章也走进来坐下后,道:“书院选址和计划都已经列出单子,我交给了母后,她会派人盯着。”

元辞章微微点头。

“皇后贤德慈和,必然不会马虎了这件事。”

李意清不语。

她掀开一侧的挡风帘,偌大的皇城变得越来越小。

去年离开之际,满心都是闯荡远方的豪情万丈,而今留别亭间,却又带着无尽的思念。

清霜满地赋别城,回首山河人烟,繁华已惊春。

前望天涯路何许,折枝江南好风,陌上花开早。

【卷一:京城风云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