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乔识岁难堪地低下头,说了一声没有。
她的声音很小,听起来就像心虚。
陆知年低头看她,等她继续往下解释。
但乔识岁却没有再开口。
带着他躲进这里是很下意识的反应。
在整个高一年级的学生和老师看来,她和陆知年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没有产生过任何交点。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住在门对门的邻居,也没有人了解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发小,更没有人发觉两人的名字都是对称的词。
没有人知道,乔识岁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十年的时间像一条宽阔湍急的河,他们站在河两边,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
那时候乔识岁还是个只会一味听妈妈话的小学生,习惯了妈妈的命令大于天。
俩家人的决裂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乔识岁回家,家里也并没有吵架。
只是程霖接过她的书包,以一个描述今天天气不错似的平静语气告诉她,“岁岁,以后不要和陆知年玩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小孩子的友谊很奇怪,有时候坚不可摧,有时候却又轻而易举地就断了,乔识岁听了家人的话,于是主动把陆知年从自己的世界里面划走。
等到后来长大了明事理,却再也没有由头继续和他做朋友。
他是冷漠骄矜的学霸,经年沉默寡言,走在路上都有让人只是远远望着的距离感。
然后程霖一次次地拿他来和自己作比较,偏偏他又变得优秀得不像话。
某些时候,他更像是乔识岁讨厌的别人家的孩子。
乔识岁也并不知道,陆知年在和她一样的年纪,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听过妈妈说——
以后不要和乔识岁玩了。
陆知年等了半晌,乔识岁沉默了半晌。
他并不知道乔识岁的心理活动,也并没有等来想要的回答,自觉无趣,嗫嚅嘴唇,却又无从说起,最终只是抬脚向楼下走去。
乔识岁沉默地跟上他下楼。
时间不早,他们刻意走了人烟稀少的东门。
该回宿舍该回家的人都走了差不多,乔识岁和陆知年下楼也没有遇到一个人,只是在出校门时看到谭明源遥远得有些模糊的背影。
谈话无疾而终,一路上也都没人再说话。
回家之后乔识岁没再卷生卷死,带回来的试卷和答案没看一眼,洗完澡拉开窗帘,隔壁陆知年的房间里有暖色调的灯落在她窗外的不锈钢上。
她还记得两家人闹掰之前,她探出窗户往陆知年的窗台边扔过去了一颗苹果夹心的糖,包着一层亮闪闪的金粉糖纸。
是乔识岁的姑姑回国带的零食,而彼时正临近寒假,陆知年去爷爷家住了十几天,乔识岁吃到好吃的想分享,又怕自己忍不住馋,只好先扔了过去。
但没等到陆知年回来,乔识岁的妈妈便叫了装修公司安了这扇不锈钢防盗网。
乔识岁不明所以地问发生了什么,听见她妈妈说,“以后不要再和陆知年一起玩了。”
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乔识岁再也没打开窗去看那颗苹果味的糖,直到陆知年回家也没再去看过。
她托腮,偏头往黑夜里看,市中心车水马龙在黑暗的幕布里缓缓流动,她的目光没有着落点,漫无目的地飘着。
夜色沉静像水,而她好像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在奔出教室门那一瞬间的心跳。
不知道那个时候陆知年有没有吃到那颗糖。
每逢第一节课的课间,有三分二的教室都是全员补觉的。
高一一班的一大半的人在补永远也不补齐的觉,清晨的光斜斜的照进来,外面是一片金灿灿的朝晖。
语文课代表从办公室带回来一摞打印的作文,刚进教室,只看到陆知年等少数几个坐在座位上的“清醒人”。
“陆知年。”她轻轻走到陆知年身边,分了一小摞给他,“帮我分一下这个——这次月考的优秀作文,老师待会儿上课要讲。”
陆知年拿到手,第一眼就看到了年级语文组的老师在作文下的署名,簪花小楷清秀,细致温柔地写着“高一二班乔识岁 58”
“陆知年,有你的诶。56分,好厉害啊。”
后桌女生的话让他把复印纸翻了个面,同样的位置,是他的作文。
他轻笑,“谢谢。”
轻声分发完优秀作文范例,上课铃就催命似地响了起来,准时的数学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看见的正是众学生艰难抬头的瞬间。
“你们看过丧尸片吗?”
底下人正迷糊着,眯着一双眼不明所以地听数学老师说话。
“你们现在的模样特别像人变成丧尸的一瞬间,扭曲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
向来正经的数学老师突然冒出来一句没有边际的冷笑话,学生们配合着干笑了好几声。
笑话讲完,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正事。
“这次的考试情况呢,很不好,无论哪一科和隔壁附中比,都差了很大一截。”
他加重了“很大一截”的语气,“所以呢,你们晚自习,以后会有各科的老师轮班陪你们上。他们就在大厅隔壁的自习室。”
“啊?”
“啊什么?给你们加班呢。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无论是考试的、课本上的还是自己买的教辅材料,都可以过去问。”
“是我们这种火箭班独有的特权吗?”底下有个胆大的学生问道。
“年级轻轻就想着特权啦?”数学老师气笑了。
“放心,这是每个班、每个年级都有的权利,不过每层楼都会组齐九门科目的老师,大家轮流值班。今天是三班的老师,想必看我们一班老师都看腻了,大家可以去感受一下其他老师的温暖。”
“多多参与啊。”
底下的学生还在乱着起哄,陆知年在倒数第三排走神,打孔机在复印作文纸边沿打出一个个整齐的圆孔,活页本摊开在右手边,被风翻了好几个面。
“陆知年——”
他闻声抬头,神色淡定。
“林少今天有事,钦点你帮他坐班。”
“好。”他应道。
“别这么冷漠,有工资的。”
等陆知年坐在人烟寥落的自习室,看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翻了好几页自己的物理习题,突然就觉得这工资未免也太好挣了一些。
各班的班主任动员不够到位,晚自习已经上了二十分钟,大开的自习室的门始终无一人光临。
一班的历史老师年纪偏大,来回用玻璃杯接了好几趟热水,捂在手里,靠着墙打盹。
陆知年难得清静,刚拿起笔低头,门口传来一声敲门的声响。
自习室的八个老师加上陆知年,一起齐齐抬头。
门口站着个瘦小的男生,看这架势愣住了,耷拉着脑袋含着背,抬起来敲门的手还没落下来,厚厚眼镜片下的两颗圆眼睛转了一圈,在化学老师身上落下。
“老师,我来问题。”
化学老师按下了玩消消乐的屏幕,和蔼地笑出声,“同学,进来进来。”
陆知年继续去看自己的物理题目,拇指和食指带着黑笔转了一圈,落下了个D。
十分钟的时间,在做的这套物理选择题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安静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偶尔杂着几声打闹和笑嚷,陆知年转头朝窗外走廊上看去,一大号人正推推嚷嚷地走过来。
一分钟之后,上一秒还冷清的自习室站满了人。
陆知年无声叹口气,重新戴回了眼镜。
数学卷子难度远远高于其他科目,面前排队的同学也远远超过了其他的科目。
讲题之路任务繁重,陆知年不想工伤,低头在桌兜里解锁手机,点开了孙嘉杨的微信对话框。
“速来自习室帮忙。”
“你们那玩意儿有人去吗?”
“自习室快装不下人了。”
“这么夸张,等等我。我对完答案来。”
陆知年放下手机,再次抬头,一眼看见了这条队伍末端站着的乔识岁。
她正四处打量,身边站着总是跟着她的女孩,笑弯了眼讨论着什么话题。
他接过前面的女孩递过来的卷子,说了声稍等。
拿起桌子里刚刚暗下来的手机,解锁屏幕,点开了孙嘉杨的聊天框。
“我想了想,你还是不用来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最后只回复,“……”
等给前面问题的学生讲完题,一节课已经下了,期间年级主任来探了班,给九个人一人带了瓶矿泉水,看着这阵仗吓了一跳,继而喜上眉梢,“可以,这个学习的势头很可以。继续保持。”
陆知年拧开那瓶水,抬头喝下了一口,干燥的喉咙等到片刻舒缓,等他低下头,排了很久的乔识岁也终于在他面前坐下。
期间因为人多,他看见乔识岁几番试图掉头走人,然而身边的女生又是双手合十拜,又是哭泣装可怜,最终还是排了下来。
“哪题不会?”他拧紧矿泉水瓶盖,无意识地又拿虎口转了瓶盖好几圈。
乔识岁把这次月考的试卷平铺开,指着最后一道大题。
陆知年拿起笔,按着和别人讲题的流程一样,先是圈了几个关键词,又笼统的写下了几个公式。
对面人离他很近,低头时能闻到头发上栀子香味的洗发水,那是第一天晚上一起回家从她身上闻到的味道。
他已经讲了十几遍的大题,不用仔细思考就能叙述出解答的流程,于是一部分心思从脑袋里溜走,目光也无意识地几次三番落在乔识岁的脸上。
少女的脸蛋透着浅浅的粉,在雪白的皮肤里暧昧地透出来,可以看见长而翘的睫毛,扑闪下来,落下翩跹的影子。
她很聪明,理解的也很快,从他写下几道公式便顿悟,一步一步演算下来,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乔识岁拿起卷子点点头,给陆知年节约时间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起身要走。
转身前模糊听见陆知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自习室的声音嘈杂混乱,他的声音太小,顷刻就被淹没。
“嗯?”乔识岁露出疑惑的表情。
陆知年面不改色地地朝她招了招手,乔识岁拿着卷子坐回去,陆知年朝前倾倾身体,乔识岁便也向他凑近了耳朵。
他的鼻息几乎要打在她的耳朵上面,嗓音低沉,轻得让她耳朵发痒。
“今天记得等一等我,这里人很多,可能要加班。”
意思是让她今晚等她一起回家。
乔识岁木讷地点头,又僵硬地看陆知年的脸。
自习室声音震天响,人群密密麻麻挤了半个教室,身后是排列很长的队伍,队伍里是让陆知年加班的罪魁祸首。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看不出来情绪,金属镜框轻巧地架在鼻梁上,衬得人克制有礼。
刚才的话却又凭空让人觉得缱绻过了头。
然而此人正经危坐,面色严肃得仿佛刚刚只是给她重复了一遍数学定理。
为什么要凑那么近。
乔识岁腹诽。
陆知年却像是猜透了她的心理活动一样,施施然解释,“因为我见不得人。”
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就好像真的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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