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晚风本来有些急迫,带着两人的发丝交缠。听到秦无纪的话语只有,又像是被吓到那样,放缓了脚步悄声离开,将空间留给许久未曾面对面交流的两人。
“……师傅。”汤穗穗原本以为这两个字难以启齿,却没想到就像呼吸一样吐吐露出来。她抿着唇认真的望着对方,“比起‘恨’,我更想问为什么。”
明明她是陪伴姬忘尘最多的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这么决绝。
“为什么这么绝情?”秦无纪好像能预判对方的话语,终于收回视线放在汤穗穗的身上。后者掐着掌心,克制住避开眼光的举动,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瞳,等待对方给出的答案。
“因为,我不能冒险。”秦无纪敛目轻叹,盖住眼瞳中的不忍心,“既然我坐在了如今的位置,就证明我有这样的能力。那我就要庇护世人——庇护每一个能够庇护的、眼前的人。”
“师傅……”
“我知道你怨我绝情。”秦无纪没有遮掩,即使她的心中也有千万分不舍,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可是穗穗,我不能让世人暴露在已知的危险之下。”
“当年也是,……对吗?”汤穗穗忽然理解了几分。
不管是那时毅然将身负“魔种”传言的师姐带走,还是在破庙中将自己带上山,都只是因为“庇护”。
“你真的很敏锐。”秦无纪脸上带起欣慰的笑容,望着成长不少的女子,或许再过些时日,她就会褪去眼底的懵懂,走上属于她自己的道路。
被师傅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热,汤穗穗避开视线,脑海中冒出另一个想法。
“……如果知道结局再做出选择的话,师傅你会在那时候就……杀掉师姐吗?”她望着地面的砖块,为对方提出设想,“毕竟如今看来,那并非无稽之谈。”
“再做一次选择么……”秦无纪顺着汤穗穗的设想拉长了音,坏心眼地看着汤穗穗脸上紧张的神情。
她的目光很古怪,望得后者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蹦出胸膛——她才给出自己的答案。
“不会。”秦无纪笃定地开口,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后悔过当时的选择,“就算我知道了忘尘的此刻,我依旧不会更改当时的选择。”
“为什么……”汤穗穗意外地眨着眼。
“我不是因为忘尘‘没有魔种’而带她走的。”秦无纪闭上眼又睁开,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她有魔种才带她离开的。”
汤穗穗不明白师傅话中的含义,专心地望着对方,等着之后的解答。
“那时候的忘尘那时候才六岁,才……那么点高。”秦无纪在两人面前比划一个高度,看样子才堪堪到她们的腰间。她想起往事,脸上也忍不住带上笑容,“就算她身上有魔种,可那时候的她还没有被魔种侵蚀,也没有入魔——就跟寻常的六岁孩童一样。……难道要剥夺她活下来的权利吗?”
汤穗穗也不知道答案,她沉默着听下去。
“更何况,我在她身边。一旦入魔,我便会如今日般动手。”秦无纪闭上眼又睁开,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坚决,“我是庇护她的人,也是诛杀魔物的人。”
山风又吹起周围的树丛,在夜间“沙沙”作响,似乎正发表着不一样的看法,又似乎正在应和对方。汤穗穗张了张嘴,百感交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需要认同我,这是我的路。”秦无纪将双手撑在身后,将身体往后靠,闭眼仰着头任晚间的风吹拂她的发丝,“……而穗穗,你也会有你的路要走。”
“我……的路?”
猛然听到对方的问题,汤穗穗才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她因此陷入了沉默,努力理解着师傅的话语。
回想一年的自己,在那些豪言壮语之下,更多的是对师姐的仰慕和崇拜,下意识地想要去模仿对方,走上对方的那条道路。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曾经的生活就是绕着师姐打转。而如今随着师姐的离开,她也完全失去了继续往前的方向,更遑论找到自己的意义。
“停下来想想吧。”秦无纪偏头,望向身旁这个面容逐渐变得成熟的女子,仍如往常那般,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你不用现在告诉我。……或许,就像姚成那样,下山走走吧。”
说到这里,她嘴角扯出几分笑容,“或许在山下,你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我……”
汤穗穗这时候才想起来,郁闷的时候散心,还是秦无纪教会自己的。
虽然一开始她没有意识到离别,后面她总有克制不住想家人的时候。秦无纪每次都能识破在自己的想法,主动带自己到山下。孩童时的情绪真的很好转移,或是一串糖葫芦、又或者只是孩童的拨浪鼓,便能让她一扫愁云,重新变得开心起来。
久而久之,情绪郁闷时便去去散心这样的习惯,刻在了她的血肉中。
“说起来,我正好有件想托付给你的事情,”秦无纪想了想,还是将问题的主导权还给汤穗穗,“……倘若你还愿意帮我走上这一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又有些像自嘲。可等了半晌听不到回应,她敛目将心中不自然地情绪掩盖,佯装不在意地开口:“……算啦——”
“我愿意的。”
她听到汤穗穗的声音与她的话语重合,下意识转头望向身旁少女。少女却别开脸没有看向她,只能看到在月光映照下,那微红的耳尖。
她并没有因此戳穿对方,嘴角无意识地带上笑容,轻轻地呼出心口的气息。方才她还以为会听到对方拒绝的回答,没想到小姑娘竟然就此松了口。
不知过去了多久,忽地肩头一重。
她下意识偏头,对上小姑娘靠在自己肩膀的发旋。她轻叹,将小姑娘拢在怀里,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下意识地哼唱自己所知晓的摇篮曲。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样。
秦无纪垂眸,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慈祥的笑容,望着少女甜美的睡颜,放缓呼吸生怕吵醒对方,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
时间过得还真快啊。
不知不觉间,那时候枕在她腿上的女孩现在也变得身强力壮,双目炯炯有神,身上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头也从未消减。
学习哄睡歌谣对的那日,似乎还在昨天,现在才发现已经一眨眼过去了好多年。
那是她专门下山,为小姑娘学来的哄睡技巧。一开始她还不太熟练,经常只能哼出半句,后来慢慢地两句、四句,再到一整首。
可即便过去了那么久,许多细节她还依然记得十分清楚。
过去的很多痕迹才编织成今日的她,也因此她做不到割舍过去的每一段经历——包括姬忘尘。
“抱歉,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想起姬忘尘,秦无纪无奈轻叹,再次仰头却只看到被云朵遮住的明月的身影。
然而她想道歉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只有树叶被晚风带起,胡乱地发出音调,听不清传达的内容。
“……早知道就不答应了。”汤穗穗低声嘀咕着,一边正用力地捣着药,正为邱师姐准备敷脸的药膏。
……明明她应当怨恨对方的才是,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像被人操控着、可偏偏还留在原地聊了那么久,甚至蛊惑着答应跑腿的事情。
后面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原地沉默欣赏许久着沉默又绚丽的夜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强撑着、却还是没有坚持住,脑袋一歪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好像滚到了某个熟悉的环抱,耳畔似乎又响起熟悉的曲调。
只是那时候的困意席卷着她,让她完全睁不开双眼,也无法辨认对方,只记得是很舒服的怀抱。
她还难得地做了个美梦。梦里的她以为自己仍居住在山上的小屋,师傅和师姐也陪在她的身边。她还经常趁着两人不注意偷溜下山,又偷偷溜回来。
然而等她睁眼的时候,对上的是药堂熟悉的布置。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撑着坐起来,闭上眼梦境里的一切还浮现眼前,可再睁开眼的时候,却觉得周围静得可怕。
“算了还是不要想了。”汤穗穗摇摇头,将方才醒来时的那股寂寥的感觉按压下去,专心地捣鼓着邱师姐的草药。
方才她又去给邱师姐换药时,邱师姐专门拜托她的。对方觉得自己的状况正逐渐恢复,可以睁开眼睛对着铜镜给自己涂药。
她自己也观察了邱师姐脸上的愈合情况,确实比一开始好了也不少。所以她打算将药草研好带给对方,亲自指导对方上药的注意事项。
这样她也能腾出空来,去完成师傅拜托的事情。
关于下山的事情,汤穗穗也和邱师姐提过。
比起她此刻的犹豫,邱师姐反倒很支持她下山走这一趟,说什么“这样才能亲自感受这个世界”。
邱师姐说出的话语,倒和姚师舅离开前的话语有异曲同工的意味。
也正因如此,汤穗穗原本计划的“离开”变成了被托付的“历练”。
因为要下山的这一样,她还专门去机关室和唐澄澄聊过。不过现在的好友仍埋头在机关中,只依稀告诉她改进后的机关装置有了很大的进展。
几乎寒暄过后,对方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她站在机关室中,望着又重新将全部心神投到所钟爱的机械中的唐澄澄,心中的沉重也放松了不少,她的掌心里还放着对方塞了自己优化过的装置。
她也不再打扰对方,用力将手心的东西握紧,转身离开了机关室。
她从来都笃信,澄澄真的能将设想化为实物,只不过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她愿意将一切留给时间验证。
汤穗穗收拾好一切,将师傅托付的物件放在贴身的乾坤袋中,就这样悄悄地下了山。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却没想到有人会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视线中再也不能捕捉那道微小的身影。
站在最高处的秦无纪睁着眼,徒劳地搜索着汤穗穗的身影,却被林间高大的树木遮蔽,望不见影踪。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却无法捂热此刻冰凉的躯壳;山风拂过她的发丝和衣摆,也无法抚平此时不安的内心。
直到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酸疼的感觉,才终于收回视线,合上双目呼出一口气。站在此处的她,心中无端有种“高处不胜寒”。
但……
再一次睁眼,秦无纪极目远眺,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城镇。
无论是姚成、汤穗穗……亦或是姬忘尘,她都衷心希望她们能在山下找到那条真正想走的路。
她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将对她们的私心压向心底,转身离开。身后的风将她的话语搅碎,洒向更远的远方:“祝你们顺利。”
1.汤穗穗:答案会在远方吗?
2.秦无纪:忙,忙点好啊(发出公益广告的声音)
3.作者: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坚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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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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