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至，城里城外家家户户都露出些过节的气氛来。
涧西村的村民们也连日赶市集采买针线与糖蜜，方便让家中女娘施展巧艺，谢大哥今岁则格外精打细算地采买了些许过节用的物事，他看着正在灶案上揉面团的四妹妹，心中十分歉疚。
七夕节正好就是小四的生辰，往年家里总归要在这天好好热闹一番，既是过节又是庆贺生辰，可偏偏在她十五岁这年……家中拮据得捉襟见肘，莫说笈礼，连米面糖都买得紧巴巴。
哎，谢大哥沉沉地叹了口气，有些庆幸头回带她进城时买了一套笔墨纸砚。
要不然到今日，什么都落不下。
谢织星对此其实毫无芥蒂，她这会正一边揉面一边琢磨那只金竹梅瓶。
金比银显眼，应当能卖多点钱出来，沈叔和如琅来挛窑，对着一张新设计图总归不那么熟练，预算七到十天的工时差不多。她加把劲，尽快做好金缮梅瓶去卖掉，说不定还能赶得上第一窑的准备工作。
盘着算着，脑海中忽然跳出王蔺辰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睛。
揉面的手顿了顿，谢织星有点怀疑自己中邪了。
怎么好像听见他的声音？幻听么，不至于吧。
她不太确定眼下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是出于何种原因，然而淡淡的心虚萦绕不去，忍不住回头扫了眼大哥和小妹，却见这两人也竖起耳朵看向门外——
“谢小七！谢织星！”
心虚瞬间消失无踪，她连忙放下面团，举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走出厨房，刚迈出几步，迎面就飞过来一团淡青色人影。
王蔺辰是跑着来的，呼吸起伏剧烈，双眼却亮得惊人，他嘴角上扬，盯住她不放，喘着粗气道：“成了，二百贯，成了！”
一句话把压在谢织星心头的那块大石头轰然炸成齑粉。
她有点不敢相信，但无论第几遍重复抬眸看他，他都是那一张沾满喜色的坚定脸庞，似乎很有耐心等着她反反复复确认。
真的成了！
王蔺辰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在她茫然的嘴角终于翘起来时，他张开双手，用一种格外真诚的眼神郑重向她宣布道：“谢织星，合作愉快。”
谢织星心情激荡又振奋，有一种兴奋得想要尖叫流泪的冲动，想起连日来被自己深深掩藏的无措与忧惧，想起他那句“你没做错”，想起他说“你做的修复很好”，一股磅礴的干劲儿就从谨小慎微的壳子里挣脱了出来。
她扑向他，雀跃地叫道：“合作愉快！”
王蔺辰很是君子地与她抱了一下，手掌拍了拍她后背，马上就松开怀抱，退后一步道：“现在，才是我们正式开始合作的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得夸夸我？”
谢织星连忙点头，眼神晶亮地望着他：“夸你，特别好！我真的没想过能成，他竟然真的买了！太好了！”
遇到正经事她就很正经地词穷了，把一个“好”字来来回回说了许多遍，但还是叫王蔺辰听得舒畅了，他笑着看她，把她红津津的脸与亮闪闪的眼都锁进自己眼底深处。
而闻声走到院子里的谢大哥，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妹往别人身上扑，由于王家郎君放手的速度比较快，他一时间不太分得清这两个到底谁占谁便宜。
跟着他走到院里的谢小妹则有另一个关注点，她瞄到地上那开口的木盒，又看了眼一旁自顾自说话的阿姐与某郎君，不太确定地发问——
“大哥，那是……银子么？”
谢大哥视线往旁边移了移，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是、是银子。”
谢小妹又问：“那是多少银子？”
回过神来的谢织星对着不明状况的兄妹嫣然一笑，道：“二百两，那只梅瓶卖出来的钱。”
谢大哥脑瓜子嗡地一声炸响，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小妹则抱持着对阿姐的无限崇敬欢快地跳起来，“太棒了，我们有钱了！”
王蔺辰看着那小丫头片子缺牙的笑颜，邀功道：“辰哥哥厉害吧？以后你是不是改改称呼，叫我‘辰哥哥’了？”
小丫头片子很能见风使舵，方才她看到阿姐扑到这郎君身上便已经有所觉察——阿姐对这个郎君是不一样的。
于是立刻三两步跑上前，和柔温顺地唤道：“辰哥哥。”
等王蔺辰满意地点头后，她看着地上的银两，脸上流露出疑惑：“可是辰哥哥，你是不是不缺钱啊？二百两银子就这么扔地上了，却跟我阿姐抱在一起，这些银子不会是假的吧？”
王蔺辰被她噎了一记，心虚地掩唇咳嗽，他瞥了眼谢织星，她也有些尴尬地避着眼神，“这不是缺不缺钱的事，银子……当然是你阿姐更重要了。那瓶子可是你阿姐尽心尽力修补描画的，你忘了？有她在，才能有这盒银子，她最重要。”
谢织星侧头看他，没能从他平和的脸上发现什么异样的表情，可听着他这几句话，她自己心里却有些异样，隐隐有种被双关了的错觉。
她蹲下身整理银两，“好了，进屋说吧。”
谢大哥却还是怔怔的。
他木然地跟着妹妹和王家郎君进屋，实在不敢相信会有人出二百两买那么一个修补过的破瓶子，哪怕修补得很漂亮，可……二百两，能在定州城买一座不小的院落了！
王蔺辰晓得他暂时难以接受，坐下来后便着重描述了一番瓶子的售卖过程，主要是讲自己如何引得邱先生动心，又如何四处奔波‘寻找’名士为这瓶子取名，再又如何与谢织星默契配合，最终让邱先生心痒难耐，拍板买下那梅瓶。
说完，他取出一张信笺，摊到桌上，“这是先生为梅瓶写的赋。”
谢小妹凑过脑袋，像模像样‘研读’了一番，“好多字，看不懂，这个邱先生很有钱吗？有钱的人是不是都会写这么多字的文章？”
王蔺辰笑道：“是能写这么多字的文章的人，会很有钱。往后你阿姐挣了钱，也请先生教你读书，再往后你就能挣很多钱了。”
谢小妹点着头道：“阿姐说过，要多认字才不会被人骗！”
谢大哥听着王蔺辰说话，此时此刻才对他真正有些改观。
这小子外表瞧着不着四六的，怎么看都透着点不太牢靠的气息，实际做起事来却有头有尾，不仅意志坚定，胆子也真够大，竟敢咬着二百贯不松口。
而后，王蔺辰又取出一份简略版的商业计划书。
他不懂产品，故而只能简单地对这二百贯的用法做个粗浅的分配，有关产品开发的部分，他需要谢织星做补充。
不出所料，谢织星看完那计划书就开启了善谈模式。
挛窑预留五十贯。
为的是给沈如琅父女开个好头，如今既然有了钱，收不收是他父女俩的事，但谢家窑得有个给钱的动作，为“琅窑”的价值垫起第一把柴火。
定州城内的瓷器铺面预留一百贯。
按照市价，七十贯左右可以买下一间前后两进的铺面，足够开店经营，但实际看铺面与谈判的过程中，也许会有新的想法和需求冒出来，也有可能，看对眼的铺面要价不菲，预算打高一些，便可更从容应对突发状况。
剩下的五十贯里，王蔺辰划拨出二十贯给谢家作为日用资金周转。
关于这点，谢大哥以为不妥，“王家兄弟，这瓶子虽是小四做的，可卖出这么多钱，你出力很多。我们家的家用我还留着些钱，能周转开。即便周转不开，也不能动用这笔钱，如今有你参与瓷坊的重启与运作，便不能将这笔钱挪作我们私用。”
王蔺辰有点无奈地看了眼谢织星，见她摇了个幅度很轻的头，就没坚持，“那就按照大哥说的，家用这笔不做留置。如此一来，第一窑的瓷器准备便十分宽裕了？五十贯够泥坯和釉料的钱么？”
没等大哥开口，谢织星道：“够，我想第一窑先用三到五贯钱作为初步尝试，新窑搭建好之后，还得让三叔先适应适应把桩看火，试烧一两次后再满窑烧制。”
谢大哥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小四，这几年你真是长进不少。”
谢织星心虚地低了低头，略过此话，“大哥，我想到时咱们去城里看铺子的时候，也顺便再多逛逛别家的瓷器铺子看看别家做的东西，我还是觉得我们可以尝试做更精细些的瓷器，把泥浆淘洗得再细一些，让瓷底子再白净点。”
王蔺辰虽然不懂产品，但他无条件站谢织星的这头，马上跟着道：“谢小七修复的那只瓶子是大定坊出的，若非有这底子，恐怕再怎么修复，邱先生都难出二百贯来买。”
大定坊乃定州城数一数二的瓷坊，烧造瓷器不多，以高精品率著称。
据说大定坊烧出的白瓷，多数都供达官贵人使用，每年定州向京师皇城进献的礼物中也必有大定坊出产的白瓷。
前几年官家恢复了东、西窑务，窑务官来到定州考察的第一站便是大定坊，若时间匆忙，也有可能只去大定坊。
故而大定坊的白瓷，可以说是眼下定州白瓷的佳品标准。
放到先前，谢大哥未必对王蔺辰的建议上心，可二百两银还摆在眼前闪闪发光，他自是不能再小觑眼前人，“好，这件事等爹和三叔回来，咱们再详细商讨。”
谢织星却还憋着另一个大招，但她善于忍耐，只先提了一句：“我想留两贯钱做新瓷尝试，前些日子我想到个新花样，先做几个试试看。”
王蔺辰又飞快接话：“没问题，随便试。”
谢大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同意了。
接着，三人又说到分红的问题。
谢大哥非常公允，开口就要五五分，王蔺辰这回却不顾谢织星的眼色，坚决认为五五分太草率。
且不说谢家全家对这座窑口的投入，将来烧瓷必是重中之重，若规模扩大，窑口还要招工。因而，五五分的做法绝对不利于长足发展。
谢大哥哑然，不得不承认，还是他想得更长远些。
王蔺辰提出他分二成，剩余八成给谢家。
谢大哥自然不肯，这个分法他觉得是欺负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能说服谁，倒把谢小妹看乐了，小丫头片子虽听不太懂他们商量的事，但感受得出来，两位哥哥不是在吵架。
她半捂着嘴，偷偷靠到谢织星身侧，“阿姐，辰哥哥一定是不缺钱。我和大哥去草市，从来没见过谁把钱往外推的。”
谢织星摸了摸小妹的脑袋，侧头看向争执不下的两人，“不争了，就三七分，”她对王蔺辰笑了笑，“你三我七，如何？”
王蔺辰微微一怔，转而也笑了，“好，就三七！”
谢大哥隐约感觉这两人有点猫腻，但他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不愿面对新的刺激，便不多问，就此定下。
而后三人又围聚着商讨了一些细目，谢小妹听得无聊就爬下凳子到院子里玩耍。
夏日午后的丝缕微风带着闷蒸的暑热从谢家小院缓缓路过，远处山林在燎烈的日光下垂首蛰伏，静静等待凉爽的秋风。
山林是很懂得趋避烈芒的，而勤耕劳作的人们，有时却要为着生计迎头赶上炎炎烈日的灼烤。
此时正往家走的谢正晌与谢老三还在盘算工钱与小四的生辰，尚不知晓，前方正悄无声息地变着天。
定州城外大大小小的瓷坊也在这个七月一如往常地停摆，夏天的燠热会加剧胚体的变形，釉水呈现也时好时坏，大多数瓷坊都把繁忙的出货期放到春秋两季。
瓷坊主们坐在大树荫下乘凉，看着纹丝不动的天色，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毫无察觉。
谁又能料到，掀起风浪的竟是一个破瓶子呢？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更新！变天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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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变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