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料得到那是一个破瓶子。
黄娘子威武霸气地在家等了大半天,却听得仆使来报,邱先生回来后便去了书房,再没出来过。
她听得眼前一黑,万料不到他竟将人直接带去书房,如此做派,把她这个妻子置于何地?
老不修的东西,真是丧德败俗!
黄娘子怒气冲冲起身就往书房去,一脸的肃杀把仆使那句“先生好像没带人回来”给硬生生塞了回去。
她气势汹汹推开书房门,把里头抱着瓶子赏看的邱先生吓了一大跳。待双方都定了定神,邱先生便掌着瓶子邀请妻子一同观赏,“娘子你看,疏梅瘦鹤,细口丰肩,是否绝妙?此之谓‘银缮’,巧思,妙思啊……”
黄娘子站在门口愣住了。
连日来的琐碎细节又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几乎是看到那瓶子的瞬间,她就回过味来,一时间,哭笑不得的荒唐感把她整个人淹没了。
怎么会是个瓶子呢?
可又似乎……是个瓶子就合理了。
黄娘子沉默地看着邱先生手里的‘二百贯’,阴差阳错的庆幸与后知后觉的肉痛绞得她浑身不痛快,可看着夫君近乎纯真无邪的快乐脸庞,她又不大愿意戳破这场已经耗费巨资的误会。
平白再伤一回感情,更不划算了。
邱先生见妻子站在门边久久不动,正欲问询,却见她忽然转身离开,“娘子,你去哪?不来看看这梅瓶么?”
“不看了,”黄娘子道,“我去看看雨姐儿的《孝经》抄写得如何了。”
在房间里憋闷了好几天的邱时雨早就从贴身婢子那里听闻娘亲与阿爹周旋的二三事,远远从窗缝里看见娘亲的身影,便忍不住面露喜色。
她连忙叫婢子收拾杂乱的话本与零嘴蜜饯,取出纸笔开始装模作样抄经,即将‘沉冤得雪’的欣喜甚至已经超过她阿爹豢养姬妾的事。
她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慢吞吞又写完一个字才委委屈屈转过头,“娘……”
黄娘子视线扫过书桌旁边虚掩上的柜门,又闻了闻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甜腻气息,女儿的德行她心知肚明。
只是看到她脸上那分明不知错,偏偏摆出一副等自己心软的委屈脸,黄娘子就想为那二百贯鸣不平。
她随意翻了翻邱时雨抄写好的《孝经》,冷酷地挑出几张字迹不端正的,在邱时雨等待昭雪的热烈期待中,平静而坚决地说道:“这几张作废。你闭门好几日,才抄这么几张东西,看来并非真心思过了?”
“那就再加一百遍。”
说完,黄娘子便径直离开。
邱时雨愣怔半晌,方意识到——天塌了。
与此同时,陆续回到家并在吃完饭后被谢大哥的二百贯使用计划与细则震惊到失语的谢家人,则感觉头顶上那盘天,变得相当陌生。
谢烈雨咕嘟咽了口口水,看着谢织星气定神闲的脸,想起之前的经历,没敢直接质疑,“会不会……这钱就是王家郎君从他爹那拿来的?”
谢织星瞥他一眼,“你不信我那个瓶子能卖二百贯么?”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哥不是这意思,你千万别误会!”谢烈雨绝处求生地疯狂摆手。
谢二哥也觉稀奇,但他在崔家瓷坊做活的这些日子,也听过不少行商与窑工唠闲的话,“大定坊出的立器也要价高昂,听说底款划了‘官’字的,黑市里卖到几十贯一个,买回家还得藏着,不可轻易示人。”
那么二百贯的瓶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谢烈雨摇着头感叹,“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不同于孩子们的惊奇,谢家两位长辈却有种“退场”的惶惑与欣慰,一面哀缅做长辈的无能为力,一面又为孩子们开心。
谢正晌看了看那二百贯的细分用法,“王家郎君同意三七分?”
谢大哥看了谢织星一眼,道:“他最初坚持二八分,好说歹说才同意三七。后来临走前,我同他说定了,毕竟眼下窑炉还没起,到时起了新窑又做新瓷,咱们再以实际经营情况随时调整计付方法。”
谢正晌点头道:“合该如此,王家郎君这般尽心尽力,我们不能亏待他,更不能占他便宜。宁可多给,不可耍滑。”
谢老三道:“只是,在城里头开店这事,就定了么?”
先前谢家众人觉得新窑炉还吊在半空中,如今一个瓶子就把进度条直接拉去了大伙儿都没敢想象过的地方,丝丝缕缕的茫然便随之升腾。
店铺的事,下午就已讨论过,此时就着烛火,谢大哥向众人宣布道:“小四和王家郎君早就议过此事,王家郎君也先行看过几个铺面。到时,我同他再到城里去看一看,铺子还得开,否则依赖来往行商,谢家窑的名气便打不开。”
谢老三听得迷糊,“谢家窑的名气?”
眼下还是北宋初期,瓷器的底款不像明清时那样作为必要步骤而十分普及,大大小小的瓷坊多就是闷头做瓷再由行商拉出去卖,做得好的瓷坊会接到一些富贵人家的定制活,才有署款的需求。
大定坊算是具备官窑性质的瓷坊,却也不敢随意烧造“官”字底款的瓷器,必须接到朝廷的相关命令才能这么做。
而谢织星却提议,往后谢家窑出产的瓷器都要署款,明面上是为不同产品线做个简单的区分,实际上,她要借此来逐渐扩大谢家窑的影响力与知名度。
这个提议,听在谢家两位长辈的耳朵里,就约等于:谢织星要和朝廷选中的瓷坊一较高下。
谢老三与谢正晌对视了一眼,两位长辈如今已是有些经验的了——
当初小四说要定州的瓷坊换一盘天,他俩没当回事,新窑炉的图纸就出来了。
后来她又拿个修修补补的瓶子说要卖五十贯,他们也没当回事,这不就被二百贯砸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而现在既然小四说要署款……还有什么可犹疑的!
“那就这么办吧。”
谢家两位长辈听了半天年轻人的创业计划,终于接受了自己的配角位置,怅然又欣慰地点了一个又一个头。
有了启动资金,各项事宜便格外顺利地开展起来。
翌日,谢织星一早就与谢父带上五十贯钱来到明月巷的小院。
沈闳父女听明白两人的来意后,还以为父女俩是来要回新窑图样的,毕竟说好不收钱,对方却偏要上门送钱,那就是不愿将图纸拿出来共享的意思了?
沈闳于是就取出自己这些天琢磨修改过的新窑图样,放到五十贯钱旁边,“二位既然执意给钱,我沈闳自然也不会拘着图样不放。这图样便由谢小娘子收回吧。”
谢织星懵了一瞬,转头看向露出受伤神色的沈如琅,这才明白过来,“沈叔,我和阿爹不是这个意思。这钱,我希望您和沈姐姐最好是大张旗鼓地收下。”
闻言,沈闳父女对视了一眼,俱是感到茫然。
谢织星道:“您和沈姐姐如今算是从沈家单独分出来了,我衷心希望这张图纸配上你们的手艺能够在定州的几百家瓷坊中赢取新的位置。这样一来,我们谢家窑作为第一个请你们挛窑的窑口,给出的钱财多寡就是先例在前。”
沈闳还是老实人的思路,“可这图样分明是你给我的,我据此要价……岂非鸠占鹊巢?”
谢织星笑道:“我又不会挛窑,就算一辈子拿着这图纸不放又如何?沈叔您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往后挣了钱,随便给点,就当一笔买断这图样就行。”
话,是王蔺辰教她说的。
眼前的场面也果真如他所料,沈闳大抵存着合伙分钱的心思,不仅不会收这笔钱,以后恐怕每做一次挛窑都会给谢家送来分红。
而对待这样宽厚的人,自然越要以德报之,才能形成良性循环。
听懂谢织星的意思后,沈闳父女俩大为感动,沈闳更是当即拍板,把五十贯钱移回到谢家父女面前,“那就五十贯,我同你买这图样。或者你说个数,五十贯就算定金了,剩余的我和如琅后头补给你。”
谢织星道:“沈叔,您千万别客气。今日我和阿爹带着钱来,便没有再带着钱走的道理。就是做个样子给人看,我们也得空手回去。”
谢正晌道:“沈师傅,我家这孩子死心眼,她说了算的事,我们谁也劝不动。这钱你还是收了吧,买不买断图样的,咱也不说那话。我看孩子们有缘,我家四姐自小也没甚个玩伴,钱不钱的,不提了,往后请沈小娘子多来我家坐坐,与四姐做个伴可好?”
沈如琅连忙道:“当然,就怕到时候谢师傅您嫌我烦……”
“哪里话,你随时来。”
听这话里话外,沈闳也明白谢正晌是个踏实的爽快人,谢家父女既有如此气魄与格局,他来来回回推拒倒显得小气了。
遂起身抱拳道:“二位慷慨大德,沈闳必铭记于心。”
谢正晌跟着起身,“言重了。”
说完正事,谢家父女没有逗留太久便离开了。
回家时,谢织星带着阿爹往青石街过,经过百瓶斋,她一眼看到王蔺辰,刚向他迈出一步,那家伙好似后脑勺长了一对眼睛,回过头来就捉到她的身影,立马大跨步走出店外。
“和沈师傅谈妥了?”
“妥了,正要回去。唔,我们和沈师傅定的挛窑时间在七月七,三天之后,到时要祭祀窑神,还会摆两三桌酒席热闹热闹。你……能来么?”
老王家的复杂结构她是知道的,王蔺辰私下也拜托过她,三七分的那三分利要她先代为保管,防的就是他大哥。
但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来。
王蔺辰听了后果然露出为难又遗憾的神色,“估计走不脱,最近我往外头跑得勤,接下来还要和你大哥去看店铺,这几天还是安分点比较好。”
“也是。那……我先走了。”
王蔺辰看着她的背影,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得把整顿老王家复杂结构的事提上日程了。
做娘的整顿女儿,做女儿的整顿家里话语权,做儿子的准备整顿老爹!
世界是年轻人的,冲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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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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