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这两日,天气异常闷热。沈清溪总觉得,应该快要下雨了。
小时候阿娘常说,闷热的天气,必然是在酝酿一场大暴雨。
这两日她都早睡早起,每日睡出一身汗。
但是天色还灰蒙蒙的时候,她就起身拉着伶仃教她功夫。
掷飞镖,以及近身搏斗的躲闪,都是保命的招式。
她一身束袖上衣,腰线紧紧裹着百褶裙,显得高挑又利落,发丝被汗水湿透,雪白的面颊粉里透红。
神情专注,目光锐利地盯着林中远处的靶心,小臂弯曲后,凝神一掷……
虽然没有打中靶心,但也总算上了靶。
她微微蹙眉,显然对自己的身手不是很满意。
伶仃换回了侍女打扮,温温柔柔的样子,和那个会骑马会劈剑杀人的姑娘简直翩若两人。她正要走过去指点一下沈清溪的姿势,就见一袭白衣的上官慕篌无声走来,冲她摆摆手。
她低头退到一边。
上官慕篌从后面靠近沈清溪,伸手抬住她的手臂,在耳边柔柔说话,气息濡湿,灼得皮肤更烫。
他说:“抬起来一些,上臂不动,幅度便会小一点……”
沈清溪一个机灵,忍住心里的慌乱,按照他的指点将手中的镖扔了出去。
离靶心更近了。
上官慕篌轻笑了笑,站离她:“很好。不过今日,我要走了。”
沈清溪回头看他。
他淡淡挑眉,目光灼灼,双手负背,道:“你跟我走吗,我也上京都。”
沈清溪脸上一闪而过犹疑和不解,却不知如何回答。
上官慕篌伸手拍怕她的发顶,淡笑道:“还是个小孩。”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翩跹的背影缓慢穿林而过,落下的阳光仿佛被树叶透了绿,将他的白衣也染成了浅浅淡淡的绿色。
他要走了?
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不过脸色一沉,目光更加坚定,再次举起手中的小小短镖。
练完武后沐浴更衣,她在上官慕篌的书房里挑了本书在阴凉的廊下认真看着。这里的书放藏书并不多,看来主人并不常驻,不过一些脍炙人口的话本子倒不少,聊以解闷的故事形形色色。
但是总想起上官慕篌说的话——我要走了。
翻了几页书后觉得有些烦躁,便又站起身来,想去找那个叫梁伯的问一问。
梁伯说公子确实交代了今日走,但是具体出发的时间还没定下来,公子说还要等他回来,只吩咐他先收拾行礼。
她悻悻地跨出门,迎面撞上宋言希。
经过两日的调养,宋言希的脸色好了许多。
“怎么了?”他问。
许是自己脸上失落的表情过于明显,被他看出来了。
她勉强笑笑:“今日一早,上官公子来和我说他们要走了,去京都。我来问问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走。”
宋言希默了默,颔首道:“陵州的事情已了,他的确该回去了。”
“那我们呢,是不是也要启程了?”
“……嗯。”
沈清溪点点头:“知道了,那我也回去收拾一下。”
说完,她径自往自己暂住的房间走回去。
虽说是暂住,但上官公子豪气无双,一应用品无不精细舒适。虽然丫鬟不多,但她自己本来也没有用很多丫鬟的习惯,而且,她也明白这里是陵州城,这一处居所本就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两日的短暂安宁,不曾想,竟让她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安静,那种躺在树影下,拿着一本书的安静。
多好啊,可惜回不去了。
这一路走来,她满腔怒火,心惊胆战,视死如归,一路上风餐露宿也罢,粗粮淡水也好,都觉得没什么。
在宋府的时候伺候丫鬟更多,她的精神也始终紧紧绷着的。反而是在此的两日,她忽地十分疲惫。
遮天蔽日的密林罩住了她,她得以片刻喘息。
最后的最后,她打开包裹,用力甩了甩头,将自己这份贪图甩得干干净净。
**
上官慕篌是在午后回来的,彼时沈清溪还在廊下看书,他伸手将她抓起来,带着她上了马车后,驶出陵州城的城门。
这场大乱两日方歇,沈清溪将帘子掀开一个小小缝隙,看见外面大小店面正在恢复,施粥的粥棚也多了起来,大有一种劫后余生,同舟共济的意味。
团练使赵也死了,陵州牧李庵不知所踪,街上的守备军明显混乱无章,城门守卫也松松散散,很有一种无人看管的混乱状态。
马车出了城门,沈清溪才问这是要去哪。
上官慕篌说:“李庵无才无德,原是没有这个资格做陵州牧的,但他的背景是武太后。为了敛财,这些年的陵州实际上是个空架子,各种苛捐杂税早让民心散乱,所以你看上面的将领死了,连下面的军将都松懈下来懒得看顾。”
沈清溪不明白他和她讲这些做什么。
他牵起嘴角:“你从小在阆州长大,不知道外面的光景。阆州如今,怕是整个朝廷最后一片净土了。”
心头一片震动,心道,何至于此?
“朝廷积弊深重,蛀虫挖根,腐朽不堪。几个月前皇帝亲征,筹措军粮时竟然处处歉收,明明风调雨顺,为什么会歉收呢,粮食都去哪了?”
沈清溪依旧似懂非懂:“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只是……”
上官慕篌打断她,晶亮的眼眸中缓缓流过一丝疼惜:“原本是跟你没有关系的,但你出现了,或许就有关了。一座被蛀空的高山,倾倒之前总有一粒石子被抽走,你……或许就是那颗石子。”
沈清溪愣了愣。
上官慕篌脸上再次荡起温柔的笑意:“无妨,你总会明白的,让宋言希讲给你听罢。”
马车在官道上不快不慢地跑着,扬起浓稠的昏黄沙尘。
天空突然压下黑云,将连日以来的炙热骄阳挡了个完完全全。
马车停下后掀开帘子,她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
——城南郊外的观音庙。
不像前两日那么欢声笑语,刚一下车就闻到浓浓的草药气味。
然后放眼望去,全是白布裹了伤的汉子,或躺或靠在阴影中。
他们对来人没有敌意,也没有什么好意。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们从面前经过。
走了一圈后,她在同样的井边见到了那个年轻媳妇,她还在缝衣服,但手里的衣服比之前两日还要破烂,烧出了一个大洞,她得裁一块别的颜色接近的布来填上。
那女人明显憔悴了许多,面黄肌瘦,眼下乌青。见了沈清溪也没有笑容,只是低头默默做自己的事。
忽然,一滴异样砸在额头,接着是地面的黄土,被砸出一个浑圆的洞。
怔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清溪不由地伸出手来,所有人都仰起头,伸出手来。
下雨了。
暴雨。
当哭声比雨声还要大的时候,沈清溪呆呆地站着想,如果这雨早两日下来,是不是就没有陵州城的那场大火了。
他们也不必以命相搏,去闹一个翻天覆地。
没人躲雨,除了伤重不能沾水的人。他们举起胳膊在雨中欢呼,或者哭泣。
一座被蛀空的高山,倾倒之前总有一粒石子被抽走,你……或许就是那颗石子。
沈清溪再次想起刚刚上官慕篌说的这句话来。
“总算已经有人再次调粮过来陵州,这些百姓也算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条生路。”一把油纸伞罩在她的头顶,上官慕篌喟叹着说。
女孩一动不动看向某个方向。
那里,那个年轻的妇人手里还捏着被火烧出许多破洞的衣服,她将头埋进那衣服里,哭得无声无息,却浑身颤抖。
她哽咽了一会儿,道:“是呀,在阆州的时候,在漳县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外面的世界这么荒芜了呢。”
**
沈清溪再次女扮男装坐在马背上随着大家疾驰而过陵州街头时,忽然看见一座高楼正在涂刷新漆。事实上,很多人家都在涂刷新漆,只是这座高楼有些特别,门口烫金几个俗气的大字——耀华楼。
一闪而过,快马加鞭的几匹骏马驶出了城门。
宋岚如今暂代陵州主事,无人拦截这几匹快马。
管道上来往的人车不少,有人进城,也有人出城。
一辆并不显眼的装着酒桶的马车缓缓驶向北方,没人注意到其中一个桶里发出的轻微的咚咚声。
那是双腿残废的李庵清醒后用脑袋轻轻砸着筒壁的声音。
可是路途颠簸,桶与桶之间轻轻碰撞,也会发出同样的声响。没人注意到其中那微不足道的一声,来自他们高高在上的父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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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一个道边的茶摊,几人停下来歇息。
他们要了几碗热茶,就着干粮吃了。
下过雨的管道泥泞不堪,但是茶肆里的路人却是面带欣慰和笑容的。
沈清溪脸上沾着泥点子,也顾不得去擦。伶仃从包裹里拿出的干粮是酥肉馅饼,味道不差,香味甚浓。
馋的隔壁两个小孩大眼不错地将她盯着看。
她便分出两个给他们。
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后,又随口问:“贵人们这是往陵州还是往朔州去?”
宋言希一个眼神示意,沈清溪便笑笑说:“去陵州看亲戚。”
“哦,陵州的大贪官如今死了,又听说朝廷的赈灾粮明日就到,我们便是去陵州城的。”老人看起来五十出头,两个孩子应该是他的孙子。
“去领粮食吗?”
“去找他爹。”
沈清溪微笑点头,适当地没有再多过问。
几人吃饱歇息过后,翻身上马正要走,那老人许是见了他们行将出发的方向并不是陵州而是朔州,霍地起身冲出茶肆朝他们招手:“陵州不在那边啊!”
沈清溪笑笑:“过两日再去。”
老人愣了愣,才想明白似的,对着他们马蹄溅起的泥浆大喊:“朔州大水!去不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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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傍晚,终于见到落日的余辉。荒芜的平原上,落日的尽头终于能够看见起伏的山脉。
他们在途径的一个镇上最大的客栈里歇了一晚后,不待天明又继续赶路。
为了尽早赶到京都,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沈清溪终于是不像之前那么娇弱了,能坚持更远的路程。
只怕宋言希的箭伤有所反复,所以他们不得不将每日的行程稍稍放慢一些。
三日后,到达陵州最边缘的小县城,岷县。
不知道为什么,当马跨进岷县的城门,沈清溪就觉得心里发毛,总觉得街上的百姓看他们的眼神十分诡异,有种不怀好意的窥探。
终于,当他们下马步行时,一个邋里邋遢的地痞迎面撞了过来,司南眼疾手快地拿刀挡住他:“这位兄台,借过。”
地痞头发脏成一缕一缕打结,裹着一圈破布头巾,搓着胸前的泥。笑起来时更是露出一口黑黄的牙,看得沈清溪几欲作呕,偏向一边。
她这一偏头,反而引起了对方的特别注意。
地痞笑嘻嘻地盯着她,却和司南说着划:“打哪儿来啊,借什么过?”
“烟花三月下扬州,借道扬州。”
地痞嬉笑的神色忽地肃了肃,似是觉得有些可惜,搓着泥不情不愿地往边上让了让:“走好~晚上睡觉关好门窗啊……”
沈清溪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他们说一些不是暗语就是行话,埋着头让马挡了自己的脸,快速走过。
好在她这几日赶路疲惫,脸色不佳,嘴唇也开裂了,发丝也凌乱,所以并不过分引人注目。
几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街巷,在一扇黑色大门前敲了敲,很快来人开了门,将他们连人带马迎了进去。
沈清溪叹息,这宋言希竟然处处都有宅院,果然豪气。
刚想完,一众仆人丫鬟就上前来服侍她去洗漱更衣,梳洗打扮。最后一通折腾,她又换回了女装,清爽干净地站在四合院的檐下盯着天井发呆。
宋言希也整理规矩了,干净疏朗地站在对面瞧着发呆的女孩。
光线已经很弱了,刚好有半片落在女孩明净的脸颊上。
比之初初见她时,总归是不太一样了。
“走吧,用些晚膳。”他说。
沈清溪侧身,沿着回廊和他汇合,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迈进前院。又沿着长长的回廊一直往前,走过园子,进入一个用餐的厅堂。
路过花园时,她问他这里是不是也是他的产业。他嗯了一声,又补充说:“祖上传下来的。”沈清溪便没再多问。
她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也对别人的产业没什么兴趣。
即便宋言希说的情真意切的要娶她,她也从心里认为这是骗人的鬼话。
她如今身世飘零如无根浮萍,唯一的好处就是,她可能,也许真的是个郡主。
吃饭时,一个近前伺候布菜的丫鬟经意不经意地拿眼睛去瞄沈清溪,连沈清溪都觉察出来了,何况敏锐的宋言希。
他面沉如水,冷冷说了句“司雨,先退下吧”后,名叫司雨的丫头明显脸上表情僵了僵,然后心有不甘地退了出去。
沈清溪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埋头吃饭。
宋言希给她夹了鱼,她乖乖吃了,给她舀的汤,她也全都喝了。最后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饱了。”
吃了好几日的干粮和路边小店炒的野菜,不是不馋美食的。庆幸宋言希是个有钱人,连逃亡都逃得这么有规格。
吃完饭的她让人端了张躺椅在檐下躺着消食准备赏月。
宋言希过来俯看她,笑着说:“看你连着几日愁眉不展,原来是因为路上的干粮太难吃了。”
沈清溪诧异地看着他,觉得他开玩笑的时候都一脸严肃,倒是有些好笑。然后指了指旁边:“让人抬个椅子在这儿躺一会儿,栀子花挺香的,这里有风。”
宋言希果然让司南抬了一张竹椅过来,两人并肩斜躺着。
还是沈清溪先开口:“上官公子说,我是一颗小石头,拿走我,就会引起山崩。”说完自嘲一笑,“真的这么重要嘛?”
宋言希起先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后来想想这是上官箜篌对沈清溪说的,也就知道了。
他嗯了一声。
沈清溪换了个姿势,更舒坦一些的躺着,能看见天上的弯月。
“你应该知道我身世的故事吧,这么久以来,还没问过你呢,我娘……我说,生我的那个娘,她,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夜风轻抚,或许是更往北的缘故,之前在陵州城连夜晚都灼热的天气稍稍变得清凉,至少风是凉的。
“婉华公主,是先皇最疼爱的长公主。从一出生,就被赐封号婉华,取温婉华贵的意思。后来,她也的确是所有公主里面,长相最美,性格最开朗,最讨先皇喜欢的公主。她出身高贵,性子傲娇但对下宽容,她不允许皇子公主之间拉帮结派,不能忍受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她常说,大家都是父皇的孩子,理当一视同仁。”
宋言希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像古琴里流泻的清音一样,慢慢述说当年那位风华绝代,名动天下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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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婉华公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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