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通往沧琅山途径之路能遇到的最大茶铺。
茶铺是茅草屋,规格不大,还算干净。
三三两两坐了几桌喝茶的客官,煮茶的大叔拿扇子幽幽扇着火,时不时回头瞥一眼,见没有新的人来,也就开始抱着手腕打瞌睡。
茶馆门前一条黄泥土路,来来回回人走马遛,路面寸草不生。
往上走,是去沧琅山,往下走,能进岷县县城。
茶馆外面,店主还分外周到地搭了个遮阳的茅草棚,人多时店里坐不下,客人便会要了茶水在这亭子中央站着喝,喝完以后继续赶路。
虽然沧琅山被三月寨的人占了,但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些匪寨贼人并不阻止当地百姓上山采药或砍柴,只要不触及他们的寨子防御边缘,有时兴致起来,还会和砍柴的百姓唠唠嗑。
谁让三月寨里,本身就有许多人是从这山下的人投靠而去的呢,乡里乡亲的,就算当了匪徒没了正经身份,也不妨碍他们偶尔回家照顾爹娘。
此时,上官慕篌一人独占了茅草凉亭,在里面铺了茅草编织的坛子后,坐在当中抚琴。
山间偶有鸟语,还能听见山涧的颤颤水声,配合着他婉转的古琴之音,当真涤荡人心,闻之忘俗。
店家老板脑袋从手臂上打滑往下一落,瞌睡清醒一半,另一半瞌睡则拉着他继续沉入梦中。
八月的天,任何时候都容易让人好睡。
忽然,山上下来一辆马车,当头是三马并驾,威风凛凛。只是马腿上和车辙上溅满黄泥点,让这微风略略打了点折扣。
马车在茶铺门口堪堪停下,车门还没打开,就听见爽朗震天的笑声传来:“好好的山寨,让这古琴一弹,都他娘的变了味儿了!就两个字,高雅!”
马车开门后,出来的正是三月寨的大当家赵钺。
穿着十分新鲜,宝蓝色的料子,脖子上和手上挂满了金银宝石还有佛珠……连大胡子都洗的分外干净,精神又富贵。
上官慕篌嘴角牵起,抬手将古琴按住,音乐骤然中断。
“青松翠林,清泉石涧,隐居山中,不知人间……赵寨主选的好地方。”
赵钺笑得更加得意,挺着肚子走近亭中:“哈哈哈……还是读过书的好,随口两句,都能把我这个打家劫舍的魔窟夸得跟个世外桃源一样,怎么,上官兄要不随我上山坐坐?上头的景致更佳,能俯瞰整个岷县!”
上官慕篌站起身来,白衣袅袅,神色淡淡,不动声色地挥挥手,旁边站着的人便将桌上的琴收走了,换上整套精致白瓷青釉茶盏。
他对赵钺比了个请坐的手势。
赵钺这是第一次见上官慕篌,微微一怔,心道好年轻,好标致,也就忽略了赵钺这份清高在上的傲慢。
他嘿嘿一笑:“久闻上官公子大名,如今却肯屈尊前来见我这等粗人,还真是荣幸之至啊!哈哈哈……”
说着指了指矮小的琴案,粗声道:“来啊,换个高大些的桌椅来,别委屈了我们上官先生,还让人坐地上!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这话指桑骂槐。
上官慕篌倒也不生气,微微一笑,双手负背,冷眼看着几个狗腿殷勤备至地重新抬换了桌椅板凳过来。他原本那张琴案上的茶盏被倾斜摔倒在地,碎得稀烂。
赵钺大拍桌子怒吼:“手抖不好用就给我砍了!毛手毛脚的,把先生的名贵茶器都摔碎了!”
话音落下,另外来了几个人果然拉着那人往外面去,拔刀欲砍手。
上官慕篌低笑不语,一派见惯不怪的淡定,丝毫没有阻挠的意思。
于是外面装模作样的人便有些慌了。
砍还是不砍呢?
好在另外一个小头目机灵,上前“耳语”求情:“大当家的,这人前几日抢人立了功,还没赏呢,您看要不这次就功过相抵,饶他一条手?”
上官慕篌终于轻笑出声,拂袖落座:“罢了,既然功过相抵,也不好再多添杀孽……便砍三根手指吧,小惩大介一下就行了。”
赵钺眼皮抽了抽,他的手下人也愣住。
然后外面传来嚎叫声:“别别别呀大哥,别砍我手指……”
上官慕篌再次温柔一笑:“也对,你们手足情深,不好叫你们彼此之间伤了和气,也罢,既然打碎的是某人的茶盏,那么……”他沉吟了一下,“牡丹。”
话音刚落,嗖嗖一声飞刀声音掠过赵钺众人耳畔,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之时,簌簌簌三根血淋淋的指头已经落在黄泥土地上。
鲜红的液体开始汹涌外流。
“啊……!”
一声杀猪声的凄厉尖叫响彻山林。
那名叫牡丹的武婢无声地轻瞥了一眼赵钺等人,乖顺地垂下头去。
赵钺脸色大变,满脸的横肉都在抖,手下人已经全都愤怒,准备冲上来干架。
但赵钺举起他那带满五根手指红绿宝石的左手,示意大家退下。
上官慕篌悠悠然端起下人新奉上来的茶,抿了一口。
赵钺呵呵一笑,浑圆的大屁股也往椅子闪上坐了,木椅好似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发出嘎吱的脆弱鸣响。
“以往我也去过京都,上过万花楼,只是从来无缘得见上官公子,不知此番前来,公子是做什么买卖?”
上官也不废话,简单明了说明来意:“前几天你从高门大院里抢了个丫头,十四五,长得很漂亮,她是我的人。劳驾,我就在这里等,把人给我送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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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飞鸟簌簌惊起,一个探哨正和一个上山砍柴的老头聊天聊得起劲,嘴里还叼着个野果子啃。
“花伯,我有钱,你不知道我们大当家的,他上一票挣了老多了,那银子,堆山似的放在仓库里,对兄弟们也好,分得不少。不信你看……”
说着还从胸袋里摸出一块银子来显摆:“这不,色泽可纯,比咱街面上流通的银子都纯,还新正正,油亮亮的。”他一脸嬉笑:“花伯,你去给我说说,你们隔壁那个丫头,我瞧着就行……”
话音落下,林中再次传来扑簌簌的飞鸟振翅之声,紧接着眼前窜过一只野兔,惊慌失措地狂奔。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凝眸四望。
“花伯……”
“伯”字刚闭了唇就戛然而止,两眼惊怒圆瞪,捂着脖子上的飞刀张大了嘴想要大喊,却嚯嚯似漏风似的再也发不出声响。
砍柴的老头听他戛然而止的,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吓得一口冷气倒抽险些就地晕厥。
不过他还是“被动”地晕厥了过去。
三五个蒙面人从这里快速掠过。
其中一人路过时稍稍停顿,落在地上新鲜光亮的银子随即消失不见。
……
越接近寨子,沿路守卫越是像条紧密成串的锁链,十步一人,里外三层,牵一发而动全身。
为首的蒙面人抬手示意暂停,漆黑莹亮的眸子仔细观察以后,做了个向前的手势。
一轮弯月似的飞刃从林中突然袭来,旋转间连抹数人的咽喉,血管破开,液体喷张飞溅,溅到尚不知情的同伴脸上时,还以为是下雨。
手指摸下来一看,才惊慌地看着同伴捂着脖子倒地。
立刻吹哨戒备。
一时之间,口哨声四面八方响起。
三月寨的人手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冲刺者刚刚打开一个缺口,里面就源源不断接上替补,临近的也不救援,依旧死守自己位置。
于是这小拨的蒙面人就好似一柄尖锐钢刀,一刀凌厉下去想要刺出一个缺口,却好像刺到了柔韧的铁索,铁索向内凹陷,却始终不破,叫人无隙可循。
从空中俯瞰会发现,这样的钢刀有十几把,分别从各个方向刺扎进去。
然而很快,局势反转。
钢索被刺处人手激增,密密麻麻赶来的人群将小队的蒙面人重重围合吞噬……
一声尖锐的金属哨音穿透树林,长而缓慢。
金哨未停,蒙面人纷纷运气轻功跃出包围,踩着人头,飞出最外围的防御。
他们撤了。
闻声赶来支援的二当家裘尧见状后,立即心道不妙,立即召了几人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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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沈清溪正在用瓜子在桌面上摆文字,她在教小丫头认字。
外面守卫的人麻木地站着,百无聊赖,哈欠不断。
然后为了解困,开始聊天。
一人说:“好像有人闯寨。”
另一人说:“闯进来也是死。”
一人又说:“有六哥在,进来一个宰一个,谁进来都是个死。”
另一人嘶了声:“这六哥,平日里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真像个活神仙似的。”
一人再说:“他脸毁了,不爱见人。”
另一个人无所谓道:“毁就毁了呗,咱们这里本来就是土匪窝,什么牛头马面的没有,谁也不敢嘲笑他啊。”
一人笑:“说不定六哥以前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呢,这会儿自己也不待见自己,索性躲起来,少见人。”
正说笑着,二当家的裘尧就带着一群人如临大敌般赶来。
“人呢!”他大喝一声,并不高大的身体却气势很足,吓得几人立即噤声。
“在,在里面呢……二哥说抓来的那丫头?……”
“开门。”许是见这里一团和气,他虽然嘴上依旧暴喝,悬着的心却落了两分。
待得看门人将锁打开,门扇推开见到一脸惊异的沈清溪后,整颗心终于安稳得落回原处。
但也不过片刻。
很快,他又皱起眉,警惕地回头望。
说时迟那时快,随他而来的人群中突然有两人身形一动,一面向着屋内冲去,一面连带放倒数人。
裘尧拔刀相向,守门的几人也惊慌变色,纷纷拔刀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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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的茶铺里。
赵钺捋着胡须呵呵笑:“原来是上官先生的人……哎,说起来,也是个烫手山芋。”
上官慕篌静静听着。
赵钺见他神色不动,挥挥手,让下面人走开些。
上官见他眼神殷切地看着自己,想来也不要太不给他面子,懒懒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
赵钺见压低声音:“我也不知这一单劫的,竟是你的人。只是对方出手大方,势力也不可小觑……”
上官慕篌听出了他的意思,冷笑道:“除了魏相,还有谁敢和太子殿下公然作对?赵大当家的,”他媚眼如丝,慵懒非常,看向赵钺时眼神柔媚又冷诮:“太子殿下要我亲自过来要人,不过是因为武大人他忙,实在抽不开身。我是个肯坐在这破茶馆里跟你好好说话的,武大人可就未必了。”
赵钺愣了愣,然后笑得警惕:“上官公子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
上官慕篌:“赵大人莫非不是?”
赵钺端正身体,捋着胡髯,一脸高深莫测:“公子抬举。不过赵某既已落草为寇,自然谁的人也不是。我就是想是,也得有人引荐作保不是?”
“哦?”上官慕篌觉得十分好笑,“赵大当家的帮助武大人在陵州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竟然还不能算作自己人?哈哈哈……倒是我消息不够灵通,误会大当家的了。”
赵钺原本就铜漆一般的脸色罩了一层黑,道:“我占山为王,拿人头做买卖,本就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上官公子想要赎人,就正儿八经地跟我谈生意,我和谁都是银货两清的交情,想凭着这点儿交情或是面子让我交人,免谈。”
上官慕篌心里一个咯噔,原还想着这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山大王,趁着朝廷内斗不断,四处灾荒没空剿他才机缘壮大寨子,如今看来,这人还有点智商和胆色。
扯了太子做虎皮,都没能将他震住。
他微微垂眸,趁着喝茶的功夫思索对策。也不知道宋言希那边如何了,他这边看起来,有些棘手。
“既然大当家的把话都说死了,谁的面子也不看,那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调不动大批军队来剿匪。行吧,生意嘛,得谈。你说,怎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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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火了……着火了!……”
裘尧一个分神,手臂被重重划了一道刀口。
围成铁桶一样的三月寨,怎么会突然四处浓烟滚滚?这些人到底是怎么窜进来的?!
作为主要守寨人,他恨得咬牙切齿。
“去请大当家和二当家的!”
“大当家的下山了,已经有人去通知了。二当家的在……二当家的……”
“在哪儿?!”
“我看到二当家的,往夫人院子方向去了……”
裘尧脸色难看,骂了句脏话后愤声道:“婊子误事,等这儿事了,我亲自去宰了她喂狗!”
眼角瞥见这边的弟兄已经抵挡不住,又喝道:“去请六爷!”
宋言希一刀捅穿一个看门人,抬脚踢门,门扇应声倒地,砸出漫天灰尘。
屋内却不见沈清溪。
正皱眉四顾,身后一只弱弱的手拍他的肩膀。
手还没挨到身体,他已经疾步转身,扬刀欲砍。
“我……我我……”沈清溪大惊失色,忙叫。
刀锋往上一斜,刮散她的发髻,黑发如瀑落下,散在肩头。
宋言希额上青筋凸起,生气非常,沉声训斥:“不好好呆着等人来救,躲在门口做什么,若是我一刀劈门,你还能有命回去?!”
沈清溪抓着他的手臂:“哎你晚点儿再骂,你快看,他们人手好像又变多了,我们还有命逃出去吗?”
宋言希无语:“我带的人也不少。”然后听见她脚下锁链当啷的声音,一刀挥下,劈断锁链。
沈清溪好想夸一夸他的刀,但也知道不是时候,忙说:“我们走后门出去!”
宋言希环顾一圈,小小的房间一览无余:“哪里有后门?”
沈清溪做了个一脚踢的动作:“踢出个洞,就是后门。”
宋言希:“……不见的这几日,她倒真养出了女土匪的气质……”
屋外激战一片,双方都有更多人加入,一时也不分胜负。
沈清溪听见了司南的声音:“公子……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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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
你说,怎么谈?
还没说出个什么章法,就见一个人着急忙慌地从山上跑下来,边跑边喊:“大当家的不好了……山上烧起来了…”
赵钺蹙眉,猛地看向上官慕篌。
上官慕篌却立刻两手一摊洗脱嫌疑状:“不是我……我是来文谈的,没准备动手。”
报信的还在呼哧带喘地报告:“有一伙贼人潜进寨子里,正在抢人!寨子里四处都起火,二当家的顶不住,让你赶紧回去!”
赵钺本想扭头就走,忽见上官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轻笑,那是得逞的笑容。
他沉哼一声,一掌下去,两人面前的桌子如有被狂风吹动,蓦地向上官慕篌一边挪动。
上官慕篌足下一点,倏地腾地而起后换一只脚在桌面一点借力,便如飞花乍离枝头,在空中打了个优雅的璇儿,落在了凉亭之外。
他负手轻笑:“我都说了不是我,大当家的好不讲理。”
赵钺见他躲开,也不想再理他,召集人手跟着就要往山上去。
“无端动手打了人,想走便走吗?你当我上官是吃素的不成。牡丹!”
红衣武婢飞身掠过众人,拦在赵钺等人面前,一人一剑,挡住了上山的路。
赵钺脸上再次抽搐:她的剑……打哪儿抽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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