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派昏暗。
脚下都是被人踩实的黄土,还留着雨后的湿润。
少许水坑,都绕过了走。
沈清溪头上被蒙麻袋,冯秦在她手腕上又栓了绳子,将她拖拽着走。
这种感觉当然不好,阶下囚的滋味能好到哪去。
她听见耳边嘈杂的声音,大声调笑的,骂脏话的,练武的,还有人说“怡红院的花娘哪有抢上来的有滋味”……
她大概猜到这里是哪。
土匪窝。
这么大量的脏话,除了土匪窝还有哪里能听见?
但是土匪绑她做什么?是谁串通了他们吗?
想起之前路上那些刺客不顾生死拼杀,只想将自己一刀毙命的疯狂,现在这个土匪将她关在这里一天一夜并找了个小丫头照顾吃食,想来应该不是同一批人。
绑了,不杀,必然有所求。
求谁呢?宋言希?
不,宋言希身上有点钱,但他素来低调,行走江湖也取了别名,又有几个知道的。
不过也说不准。
也或许借此放长线钓大鱼?想钓宋修玉?
又或许再给他加个胆,他们就是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呢?
一个土匪窝,还上升到这种等级了,想必不是个小土匪。
一路胡思乱想,被像小狗一样时不时拽上一把,终于从土路走到石板路。
石板铺得不甚平整,有得地方一踩下去还会翘起来,溅起下面的泥点。
真是不入流,她想。
被拽着上了台阶,五步,然后跨门槛,到了木板铺就的室内。
视线虽然受限,也能感觉得出这是个宽敞的大堂。四周的吵杂声音几乎在这里听不见,倒是能听见一个沉重的呼吸在空旷里回荡。
听起来,像是个胖子。
头上的布袋终于被一把揭开,带的头上发丝乱飞,有不少落在脸上。
她忍不住轻吹了吹,将碎发吹到旁边,然后抬眼去看正前方。
沉重的呼吸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果然,体格高大宽阔,穿金戴玉的土匪头子正华贵气派地坐在上头一条名贵木雕红椅上,捋着唇上的胡髯打量自己。
不待沈清溪开口,土匪头子先说话了:“听说你想见我?”
沈清溪瞥了眼左右两边的座椅,说:“我能坐下说吗?绳子绑着腿,站着有点累。”
冯秦先笑了。
赵钺倒还能稳得住,不过一个漂亮小姑娘见着自己这样凶神恶煞的,还敢一脸淡定的要座位,他由衷地觉得很有胆量。
作为土匪,最欣赏的,就是有胆魄的人了,不然还打个屁的家,劫个尿的舍。
他杨杨下巴,示意她自己去坐。
沈清溪绑紧的双腿并着跳了几步,在黄花梨木椅子上坐了。
屁股落下,呼出一口舒坦的气息。一日一夜以艰难的姿势坐在地上,屁股真的又酸又痛。
冯秦忍不住狠狠道:“有什么话赶紧说,再有一句废话我就在你脸上划两刀!”
“大王,您不管管您手下啊?他好猖狂,您都没让他开口他又是冷笑又是唬人的。这是我跟您之间谈交易,好处多多的,他这么着就不怕我记恨,不给您好处啦?”
赵钺呵呵笑起来:“丫头,你还小,挑拨离间这招,用的差火候。”
冯秦听了,作势要过来打人,被赵钺挥挥手止住了:“老三,你先下去吧。莫吓着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了,她有趣,我先和她聊聊再说。”
冯秦愤怒:“你不是被这小妖精迷惑了吧?她……”
赵钺沉声打断:“嗯?”
冯秦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走之前还恶狠狠指了指沈清溪。
“行了,他走了。这下你说说,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啊?”
沈清溪面上镇定,脑子却转得飞快,像是把所有偷懒的脑部零件和器官都调动起来一般,高速运转中。
她垂眸轻笑一声,说:“大王您大概率不会是想拿我换钱的,不然眼光也忒低,格局太小了点。”
“想必您是听到些风声,知道我的身份特别,所以才把我绑这儿来的。”说着,她斜瞥了一眼上面,见上面的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没有反驳也没有惊讶的表情,想来自己的分析绝没有错。
——的确是冲着身份来的。
“小钱财您看不上,那么,您是不是,想用我来争取更大的权益?比如……扩大势力范围什么的……”
赵钺嘿嘿笑起来,再次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道:“丫头,你和武英,是什么关系?”
**
傍晚,司南回来了。
宋言希披衣坐在书房,书房冷清,不饰装点,只是烛火纷繁,明亮如斯。
不等司南开口他就问了:“如何?”
司南抱手回禀:“具体位置已经知道了,只是明岗暗哨很多,我试探了几条路,越靠近寨子,守卫越密集。只怕我们……人手不够。”
宋言希其实也有心里准备,三月寨,一个数一数二的大匪寨,人手不多的话也不至于截个人都随便派出百十来号人漏液前来正面抢人。
整个岷县,恐怕一半都已归了三月寨的控制……也怪自己,很久没来岷县,竟然轻敌至此,没有提前料到这场变故。
如今想从守卫森严,人数好几千人的寨中救人,很难。
而且需要人手。
同样看出了宋言希的担忧,司南上前一步道:“要不要召集各地好手过来……”
宋言希手指指腹轻轻敲击桌面,若有所思,浅淡地说了一句:“召吧。我要五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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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溪愣了愣,武英?
这人可太熟悉了,不仅宋言希有讲过,她还亲眼见过。
耀华楼里,那个用完以后随手一翻,将女人扔下二楼的,那个武英。
他是武太后的远房侄子,也是武氏夺嫡一派手中的一把利剑。
陵州粮仓尽空,听说和三月寨脱不了干系,李庵胆大包天,背后却是武氏在撑腰……
——我们的复仇计划里,他会死吗?
——会的。他会死。
她知道这里是哪个土匪窝了!
武氏的销赃贼窝——沧琅山,三月寨!
她眉心微蹙,对赵钺说:“你说那个看大门的啊?见过,不太熟。”
赵钺脸上依旧笑嘻嘻的,眼底却渗出毒液:“看大门的?”
沈清溪略带惊讶:“……不,不然呢?武大人也不介意我这么说他的。”
赵钺神色略有松动,能把武英称作看大门的,又能得了武英的传信让他抬手放过的……朝中没有几个了。
这点情绪上的微末变化并没有逃过沈清溪的眼睛,她故作好奇:“怎么,你有难处,得罪了武英?”说着呵呵一笑,一派天真傲娇的模样,“那你赶紧让人给我松绑!如果你悔过及时,姑奶奶我就帮你求个情!”
说完,蓬乱的发丝再次落回到脸颊上,痒酥酥的,她再次吹了吹:“我母……”她故意顿了顿,“……母亲说,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仇,也没有绝对的友,利同则聚……自然,你今日将我绑了,我本不该再帮你,可是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各退一步,你,放了我,我,给你想要的好处。”
赵钺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倒是很识时务。”
沈清溪:“这叫会变通!”
赵钺:“我没有得罪武大人,不过,我想要的东西,武大人也未必能答应我。”
沈清溪:“那你想要什么?武英做不到的,我未必做不到呀……”
赵钺笑而不语,过了会儿,招招手让外面进来个人,向着沈清溪抬了抬下巴:“给她松绑,换脚链,再收拾一间厢房请姑娘住进去,让人看紧。”
沈清溪一脸喜色,却又一副娇蛮模样连声道:“诶诶……怎么还锁啊,也行吧……你先考虑考虑,再和我谈你想要什么。有吃的吗,我饿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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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变厢房,沈清溪觉得自己辛苦得脑仁疼。
好在自己果然是个有用的。
被押进房间后不久,就有人端着大鱼大肉进来。
这一回,她没再戒备。不是饿死,也是被砍死,索性都是个死。
豁出去了。
她刚刚那一番言辞灼灼又娇蛮的模样,实在是因为话本里看到的公主,和自己想象中的公主就该这样。
何况她和公主,不是全无关系的。正儿八经来讲,她也该是个郡主。
看起来,赵钺也是信了,不然也不会好房好吃的将她养起来。
至少先让自己好过一点,再徐徐图谋。
方才过来一路上,她见这山里的寨子非常大,房屋层叠,冷兵器众多,俨然一个笑笑军营的架势。诚然,她没有见过真的军营,但不妨碍她的判断。
她边吃边盘算,思索自己要假扮哪一个公主。
然而回忆过境,她脸色越来越难看。
当今皇帝的女儿,似乎只有一个。
那就不好办了。
万一那山寨大王手眼通天,派人去轻轻打听,自己不就穿帮了?
不行。
于是甩甩脑袋迅速改变方向,并安稳自己不要紧不要紧,自己从没说过自己是公主。而且京都之中,王爷贵人侯爵那么多,她就随便是其中一家的女儿也能说得过去。他还能全部都去查访一遍看谁家丢了女儿不成?
还有武英……他为什么要提到武英?
几口汤下肚,失血的大脑开始回魂。
心头一动,一个念头闪过——武英是要保自己的啊!
为什么?
因为宋言希和他在酒楼见过面,他们一定谈了什么交易,否则当时武英就能要了自己的命。既然没有要,那就是达成了交易。
武英要保自己,要替武氏夺嫡埋棋子,而自己,应该是颗重要的雷,足以炸到对方的那种。
然而在武英明确想要保下自己的情况下,三月寨却绑了自己不肯放……这是为什么?
脑中再次闪过一个念头……她突然又食不下咽起来。
武英要保护她,可还有人要杀她,三月寨的寨主想必也知道了,所以他还在权衡……到底杀,还是放……
一股凉意从脚踝缓慢爬升,她忍不住轻轻发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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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加鞭两日,换过几次骏马,上官慕篌并两个随从赶到岷县。
进城之前,他们先是换了着装,装作普通人,然后再悄无声息潜入宋家老宅。
宋言希正在院子里碾茶,见他满身风尘地出现,很是吃了一惊。
上官慕篌将帽子一摘,胡子一拔,气吁吁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问你,人怎么样了?”
宋言希:“我信中没有让你亲自过来。”
上官慕篌一屁股在对面坐下,伸手拿起冷茶一口喝了,道:“不然呢,我都来了,再回去?”
宋言希睫毛轻轻一闪,垂下后继续手里的动作:“她情形不差,好吃好喝,他们也没有虐待她。”
对于宋言希这样一副云淡风轻好似并不在意的样子,上官慕篌几乎怒火中烧,伸手在桌上一拍:“这两日,你就这么干坐着?”
宋言希并不想正面应对他的愤怒,毕竟三月寨是个什么情况,大家心知肚明,那不是靠着三瓜两枣就能打发的小匪徒。
也没有庞大的利益集团之间的互相掣肘和博弈。
更没有为了一个罪臣遗孤讨伐匪寨的道理。
香炉里飘出袅袅白烟,是清而浅的松木香。
婉儿终于忍不住低声解释:“我们公子也受了伤……”
上官慕篌依旧气愤,且因为紧急赶路,面露疲惫。他犹自撑着眼皮怒道:“他活该!为什么不避开三月寨绕道而行?偏要落进别人的圈套里。”
宋言希:“你一身尘土,先去沐浴更衣吧,之后我再和你叙说详情。”
“计划安排好了?”
“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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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溪让人给她送了几本话本,她看得很不是滋味。心道,土匪们的品味,实在不能苟同。
满地的瓜子壳,小丫头不时进来打扫一次,看她的眼神也崇敬起来。
什么样的千金小姐,被抓进土匪窝里以后还能有这样好的待遇和这般良好的心态?必定不是一般人。
于是虽然不能说话,她照顾沈清溪的生活起居却越发勤谨仔细。何况,这已经算个好差事了。
万一呢,万一这位小姐有放出去的那一天呢,能不能好心把自己也带走?
沈清溪的茶杯空了,她及时上前,小心翼翼拿茶壶续上。
地上脏了,她也随时都去打扫一次保持干净。
如宋言希所说,她过的有吃有喝,还有话本子。
重金之下,必有叛徒。
何况一个因利而聚的小小匪寨。
司南花重金买通了几个杂役,只做消息打探。只要知道沈清溪的具体关押方位即刻,不用协助额外再做什么。
于是第二天晚上,司南就已经乔装摸进匪寨,发现了正在挑灯夜读话本的沈清溪,以及满地的瓜子壳。
回家禀报宋言希,宋言希凝眸思索半晌,说,明白了。
晚了,去看新生,忘了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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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三月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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