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江是仙女山下游的一条大河,上游无数小河流汇入其中。
它有极宽阔的河床,浅水期时,水落下去,露出滩涂,能在河滩的鹅卵石下面翻处许多螃蟹。
河畔的歪脖子树不知是不是为了多吸收些水汽,尽可能得歪向河中心生长,枝干斜出,树影总是打在河滩上,铺开一地阴凉。河边的农妇,就喜欢在这片阴凉下浣衣洗菜。
但如今,河水升高,大水已经几乎没过歪脖子树树梢,水流强劲,树枝在水中被冲刷得变形,力难支撑,险些要被连根拔起顺水冲走。
好在,树的根茎延伸极远极深,尚且顽强。
“公子,您小心脚下。”司南在一旁忧心忡忡眉头紧皱地提醒。
看着浑黄漫漫的水流,他有些头晕,也有些心慌。
两人站在高处,望着决堤的那处河岸缺口,水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力重,不容阻碍。水流缓缓从那处缺口溢出,流向更宽广的葛县城郊,一片沃野已成沼泽,看起来分外惊心。满目水域,肆无忌惮,像一个魔鬼无声地露出胜利微笑。
雨势虽然减小,但还没有停。
如果上游或者仙女山上的雨水不歇,这河堤的缺口只会越来越大。
而这茫茫四野水泽环绕处,只有他和司南两人伫立其中,孤独渺小。
“传信给慕篌,告诉他这里和灾情和大哥的情形,让他想办法让京都乃至全国知道这里的状况。然后你去州府衙门,让魏海调兵支援,一次不行,就多请几次,等到京都消息传遍,他不想来也得来。”
司南:“公子身边如今没人,若我走了,刺客再来怎么办?”
宋言希:“无妨,弥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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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绵绵,街道两旁却是白雾茫茫,人声窃窃。
白雾是各家锅里升腾起来的蒸汽,混着雨汽,就是散不开的雾。
油布用竹竿木棍支起来做顶棚,一个一个,延绵很长。大多都是篷布里面搭一张床,小孩老人都坐上去,年轻媳妇和汉子就在门口劈柴做活,生火做饭。
说是做饭,也十分简便。用黄泥筑了小小圆灶,黑色瓦罐放在上面烹煮。年轻媳妇一脸认真地守着火,生怕焰头熄灭。
手艺人都巧思,地上有水,炉灶下半截就垒起来,如此以来柴火都不会被地上的雨水泡湿。不过柴火本身也不干燥,所以烧出阵阵浓烟,引起呛咳声一大片。
有一棚子建得大些,却没有烟尘气,反而能听见小儿郎朗读诗的声音。
走近一看,果然有几个小孩坐在形形色色的“凳子”上,前方一张简陋的床上,端坐着个老夫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小孩子们不过四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
一个个眯眼晃脑,屁股下坐着石头或者木墩,还有摇摇晃晃的木头架子。
虽然不妥,但此情此景,还是由衷想笑,笑着笑着眼角都有些湿润。
“小姐,赏个馒头吧,几天没吃饭了。”突然一个声音在身旁近侧响起,沈清溪侧身,将雨伞往后扬了扬,看清站在面前的人。
是个脸上带刀疤的年轻人,浑身衣服脏兮兮散发着霉烂的臭气。他一手端破碗,另一手在肩膀上架着个木棍。
下巴微扬,表情欠揍而且像是下一刻就要揍人。
沈清溪顿了顿,回答:“我今日出门,没带吃的。”
那人好像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继续欠揍的表情说:“没关系,没带吃的,银子也行,给点儿,我自己去买去。我兄弟们也几天没吃饭了,都饿的慌。”说着他侧头看了看某处。
沈清溪跟随他的目光,看见一处大树背后,一座大院的屋檐下,横七竖八还或坐或躺了好几个年轻人,气质和眼前这位很相似。
她想了想,伸手去掏钱。
伶仃喊了一声:“姑娘……”
沈清溪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到他碗里:“我只有这么多了,不过也够你们买馒头了。”沈清溪自己也是个穷人,她如今的零花钱,都是宋言希给的。
那人掂了掂碗,银子在碗里跳了跳发出铃铛声响,他面露讥笑:“大小姐,不是吧,你出门就带这么小个子儿?打发叫花子呢!”
沈清溪心里觉得好笑,她这不是在施舍难道是在被抢劫?面上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你想要多少?”
那人就开始上下打量,最后目光锁定沈清溪头上某处,伸手过来……
沈清溪一个后退,伶仃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又伸脚在他脚弯处一勾,那人就势跪下来的同时,伶仃将他手臂反挽过去制在后背上,用一只膝盖压上……
“啊……疼疼疼……”青年大喊。
与此同时,坐在不远处的同伴们其实一直关注着这边,见状全都立起,抄起家伙就往这边冲。
“欸……别……”沈清溪还想说别打架,那群人却已经气势汹汹冲着伶仃和自己而来,手中有带棍棒的,也有拿着石头的。
伶仃以伞为刃,以膝下的青年为轴心,利落地转了半圈,将手中的雨伞顺势带出,劲风和飞出地雨水迷人眼,让来人不得不停下片刻愣神。
然后伴随一声凄厉惨叫,伶仃膝下的青年手臂骨折,呈畸形状,又被伶仃一脚踢开。女孩飞快收起雨伞,矮身用伞棒狠厉地扫过众人膝盖,众人脚下不稳,纷纷被掀翻在地,呼号哀哉不断。
还有一人手举大石块在后面站着,他站得远,还未被波及。低头目瞪口呆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同伴后,大叫一声冲过来,准备将手里的石头向着伶仃砸去。然而石块还没脱手,他的呼号像是流畅的琴音突然断弦,诡异地变了调。
石块自他手中跌落,正砸在自己脚上,变调的声音立时又变惨嚎,音调凄厉拔高,真可谓是跌宕起伏,魔音绕耳。
伶仃回头看,见沈清溪拍拍手,得意地冲她抬了抬下巴,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伶仃笑着走回来,很给面子地夸她:“姑娘的手劲越发狠准了,进步很快。”
沈清溪将双手负在身后,一副故作深沉的表情向着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手下败将走过去。这群人并没有什么武功根基,就是一群街头欺软怕硬的混混。
那些人有的还在地上坐着,有的已经爬起来,不过很知情识趣的没有再动手。这样的武力悬殊,他们倒是也不傻。
“欸,小混混?”她问,“没家人啊?”
其中一个半大孩子不满地回答:“没有!爹娘都死了,绮罗江决堤那天冲走的!”
沈清溪愣住。
另外一个年龄稍微大些的青年也用一副变声未过的公鸭嗓愤愤开口:“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吃穿不愁,我们不过是要点你们用来买脂粉首饰的零花钱,你们竟就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清溪听着这个声音,一时晃了神。沈清河,他的变声器也还没过吧,听起来真像。
她定了定神,说:“搞清楚,是你们先动手的,我不过是反击,到底是谁不懂王法?”
“丫头……”
正说话,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语气里尽是沧桑。
沈清溪回头去看。
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梳得不甚整齐的箍桶匠正在刨木片,旁边是一个木桶半成品。他家的油布有些漏雨,漏雨的地方下头则放了一个泛黑的旧木桶接着,水珠一滴一滴快速下落,溅起小小水花。
他头也没抬地说着话:“都是些苦命的孩子,也没有伤着你,就饶了他们吧。”声音依旧嘶哑,像被人捏着喉咙,发不出气来似的。
沈清溪并不认同他的话,犹豫几番,还是说了:“若是伤着了呢?”
箍桶匠依旧推着手里的刨子,嫩黄色的木片卷成整齐好看的卷儿,然后落在垫起来的木板上,被一双粗粝的大手捡起来扔进一旁的簸箕里。
那些都是可以引火燃烧的柴薪,分外珍贵。
他说:“他们不懂事,像你这样的小姐,若是身边没有能人,又怎么敢孤身到这种地方闲逛。他们伤不着你,你也大人有大量,饶他们一回。”
沈清溪不能反驳,目光再次绕着他四周逡巡观察了一番,说:“这木桶都是做了来卖的吗?这种时候,谁有钱买得起你的木桶,不要被雨水泡烂了,反而浪费东西。”
她语气真诚,没有丝毫嘲弄的意思。
但是箍桶匠说:“不卖。”
语气傲然。
但沈清溪见他工具齐全,角落里分明还堆着许多木料,奇道:“不卖?难道做了送人?”
箍桶匠终于抬起头和沈清溪四目相对,不过也就刹那之间,他又低下头去:“对,送人。当官的不管我们,我们就不能自己管自己了?”
沈清溪看清了,他脸上也有一道刀疤,自左眉斜切至左耳,几乎将鼻子眼睛都切成了两半,于是左眼也就瞎了。
她震惊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然后想起他的话。
刚才一路过来时,其实见到了巡逻维持秩序的官兵,虽然不多,但不是没有。而且宋言希的大哥宋邺,之前也不是没管吧,不然怎么落得个劳累过度,床都下不了的下场。
她有心开口辩驳,却又想起周霖说过的,葛县的县令都逃了……所以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嗫喏半晌,还是决定以情动人:“老人家,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说谁是老人家?”箍桶匠这次抬头以后没有立即垂下去,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目光锐利,神色不满。
沈清溪愣住,这满头华发丛生的人,怎么看,不也该是个老人家嘛?
正自窘迫尴尬不知怎么回答,箍桶匠的目光却绕过她,看向了自己身后。
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宋言希。
宋言希神色温和,对沈清溪微笑了笑,说:“他年不过四十,只不过少年白头,一直都这样,看起来有些显老罢了。”
箍桶匠“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
沈清溪直觉他们认识,但两人都没有要互相打招呼的意思,一个低头干活儿,一个伸手拉着自己就走,还立刻转移了话题:“如何,出来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法?”
沈清溪咬咬唇,蹙起眉头说:“虽然无家可归,但还不至于饿死人,我看这里的百姓目前都还有粮,或许是之前大哥想办法打开了葛县的粮仓,分发了下来?但是肯定支持不了太久,不然刚才那几个青年,也不会一副没吃饱的样子,盯着我的首饰就起了坏心。我们是不是该先去看看粮仓里的存粮?然后想办法就近求援,隔壁县也遭灾了吗,会不会比葛县好一些?”
宋言希点头:“你说的没错,葛县县令跑了,大哥的确做主开仓放粮以应急,但是,粮仓我去看过了,已经空了。”
沈清溪叹气点头,突然觉得民生多艰,有种无能为力的失落。当然,这种失落在陵州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只是现在再一次遭遇,仍旧不免心里难受。
“朝廷恐怕还是无粮可用吧?”她说。
宋言希说:“大哥之前已经去信给了阆州。”
沈清溪眼睛一亮:“阆州……”随即又担心,“阆州的余粮,足以支撑这么多的难民吗?”
“自然是不能的。而且这件事,本就不该动用家族的私人力量,朝廷无动于衷,大哥这么做,也是情急之下被逼无奈。我爹虽然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以赈济州邻的名义送些粮食过来应急,但归根究底,这件事也该是朔州州牧大人出面处理。或者上报朝廷要赈灾粮,或者以他州牧大人的名义打开州府的粮仓,或向四面筹措。大哥他……是关心则乱了。”
沈清溪不能理解:“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葛县几乎半个县城都被洪水淹没,朔州州牧怎么能装聋作哑呢?”
宋言希:“装聋作哑自然有装聋作哑的道理。魏海很清楚现在国库空虚,即便他将这里的灾情如实上报,也要不来粮食。陵州大旱,库府空虚,他朔州又有多少粮食可以调取?会不会也是空的?他不想被人发现,或者被上头安上一个无能之罪。索性隐瞒灾情,或者上奏时有意削弱灾害的影响,这样,实际的牺牲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只要堵住下面的嘴,灾害过去,死了人,也就少了许多吃饭的嘴,他再行安抚,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事态是要不扩大,就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与谁都没有害处。”
沈清溪唏嘘:“除了受灾的百姓。”
“朝廷征收那么重的赋税,为官者高高在上,金玉加身,吃喝享乐,本该对百姓加以庇护救助,可是遇到事情,却这样不管不顾,真不知道现在这个皇帝,是怎么当的!”
宋言希抿唇笑笑,伸手轻抚她的长发:“……你说的很对,或许,早就应该换个人了。”
沈清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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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殿,纱满帐,鎏金龙头香炉里燃着龙涎香,轻柔幽缓的薄雾从龙头的鼻孔里面溢出,满室馨香。
绕过勾起的鹅黄纱幔,一个肤若凝脂的少女身穿浅色纱衣,□□半露,削葱般的手指拿折子正坐在龙床边低头轻吟。她明眸皓齿,娇媚浅笑,额发间琳琅声脆。
少女语音婉转如丝,并不娇俏生脆,却是说不出的温柔动人。
她在给病中的皇帝念奏章。
刘裕自从亲征归来,便声称重病卧床。其实他箭伤已愈,无甚大碍,只是对外总装出一副病重难愈的模样。
曲诗薇是他的新宠。
一个刚进宫不久的漂亮女子,无家世,无背景,只是长得好看,又温柔听话。所以,他现在格外宠她。
他问她会不会认字,她点头。
又问她读了哪些书,她也说不出几本来。
于是,他就让她给自己念折子,批注,反正她没有任何权力,也就没有任何威胁。比皇后和贵妃都要安全得多。
何况,鲜嫩漂亮的身体,同时听话温柔又单纯的女人,总是容易让男人着迷的。
他摸索着女孩玉白的腿,单手撑在枕上假寐。
曲诗薇说:“这份奏折是在说,如今京都盛传一首童谣,童谣讲的是朔州发大水,人畜房屋皆被水淹,而横尸遍野无人收,并且,水灾最严重的葛县县令都心虚逃走了呢。亏得是……”她轻轻皱眉。
刘裕问:“亏得什么?”
“亏得是阆州州牧大人的长子宋邺临危受命,亲临现场指挥调度,劳累过度,重病不起……”
阆州。
她回想起自己家乡了,她不就是从阆州来的嘛。
刘裕睁开眼说:“朕记得,你说你是阆州来的?”
曲诗薇点头:“是的,皇上。”
刘裕:“嗯,阆州的宋修玉,是我的恩师。他把你的家乡治理得很好,阆州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干旱水灾瘟疫之类让朕烦心的事情。你见过宋修玉吗?”
曲诗薇摇头:“臣妾那时位卑人轻,没有机会见到宋大人。”
刘裕:“无妨,朕已经传他入京,不日也该到了。到时候,我让你见见。”
曲诗薇赶紧蹲下惶恐谢恩:“臣妾谢皇上圣恩,但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妾身在后宫,是不能见外臣的。”
刘裕呵呵笑起来:“那有什么,到时候隔着一道屏风,你就躲在后面看看。”说完伸手将人拉起来再次坐在床边。
曲诗薇一脸天真开怀,更加娇俏:“多谢皇上。”
刘裕掐了一把她的粉红脸蛋:“你呀,这点小事也值得这么高兴……对了,你刚才说,是哪里发了洪水?”
悟了以后,感觉写文也通畅了呢。下一本的内容已经想好了,写篇现言,就写旧情复燃,好马也要吃回头草的,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年轻人找个合适的对象多不容易,名字都想好了,就叫 “如果再次遇见”,会不会很土?没关系,简单明了,一语中的,哈哈哈……如果我努力,明天会不会有文案挂出来,不过也不着急,这本且还要点时间呢…一个即将狂飙的作者的狂妄自语,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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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水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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