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不愧天子所在地,红灯绿酒,酒池肉林,十里长街脂粉飘香,衣袂绝绝,歌舞隆盛…好一派盛世气象。
万花楼从一个岌岌无名的小酒楼,渐渐崭露头角成为数一数二的大酒楼,靠的可不仅仅是全国各地挑选而来的各色美女,还因为上官慕篌独特的审美和高超的调教功力,以及他那一手“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好琴技。
不过他从来不让别人看见他弹琴,从来躲在纱布后面,烛光摇曳,在纱布上印出一个飘逸的身影,手动衣袂飘,勾得人抓心挠肝,却始终没法亲眼得见真容。
其实没有什么故弄玄虚,上官慕篌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人看见他专注弹琴的样子,他觉得那些人的猥琐目光,是对他的亵渎。
也就这种时候,还能由着自己心意驰骋了,曲调幽怨或深邃,不甘或愤怒,平静但哀伤……不能让人看见他的表情,看过了,也就弹不出来了。
循着他的琴音跳舞的女孩也是个绝色,一人的独舞,或高亢,或哀怨,或柔情似水,或伤心欲绝,她总能将琴音里的情感演绎得生动而直白……于是台下的看客们,要么听得如痴如醉,要么看得目瞪口呆,最后悲喜全都不由人,情绪全被舞台上的人和琴音带着走了。
一曲终了,女孩跪趴在地,柔身颤颤,期期艾艾,心碎若死……顶上只有一盏微弱而昏黄的烛光,笼在白纸灯笼里,使得烛光惨白幽然打在女孩的身上。
四周一片黑,也一片寂静。
随后,幕布拉上了,女孩隐在幕布身后。琴音铮铮两声,示意结束。
然后观众席爆发掌声,叫好声,叫赏声此起彼伏,小幺儿端着托盘挨个去接赏,一圈下来,盘子里金银铺满,更不乏金瓜子,银元宝。
小幺儿见惯不怪,再也不会两眼发光地赞叹说,这里不愧是京都。
末了,跳舞的女孩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谢赏,宋言希则走过隔扇,去了另外一间屋子,好整以暇地坐下喝茶等人。
片刻后,门扇被拉开,一个明显老迈但面容秀气阴柔的男子跨步进来。他身后的门扇辅一拉上,就听见尖声尖气的呵呵笑声传出夸赞:“上官先生大材啊,琴艺舞艺都是越发高绝,说是炉火纯青也不为过,哈哈哈……”
兰花指不由地微微一翘,分明是个太监。
上官慕篌笑:“韩公公过奖了,跳舞的可不是我。”
“那也是你调教得好……我看哪家酒楼的姑娘都不如你家姑娘漂亮有个性,那真是,个顶个的出挑,再挑几个进宫里去,也是……”
“韩公公……”他打断了他。
韩寿安怔了怔,随即会意地抿唇一笑。
“她现在如何了?”上官慕篌问。
韩寿安方才被突然打断,心里不高兴,神色也就淡淡的了,语气也没有什么波澜,回答说:“挺好,皇上喜欢她,最近都只让她伺候在侧,连折子都让她念。”
上官慕篌怎会察觉不出这语气上的变化,唇角轻抿,搅着茶筅柔声说:“都是拖了韩公公的福,否则她哪来现在前呼后拥的福分,将来若是还有前程,公公必定是头一份的功劳。”
这话不假,韩寿安听得很是洋洋自得,不由自主眉飞色舞起来,嘴里却还谦虚着:“哎,这怎么说呢,古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也是这位娘娘命里该有的福气,咱家不过是个踮脚的蠢木凳子,只要她将来前程远大时还能记得这一茬,咱家也就很是欣慰了。”
上官慕篌笑笑:“那是自然,我们不都有她的把柄吗,她就是想忘,怕也不敢忘吧。”
韩寿安拿手绢对着上官慕篌虚空甩了甩:“你这人就是周到,既重情义,又懂得拿捏,所以咱家喜欢和你做朋友呢。”
上官慕篌将点好的茶分到韩寿安面前:“韩公公谬赞了。公公此番出宫过来,有什么消息要告知我吗?”
韩寿安清了清嗓子,按着桌子往前探了探,以便靠得上官慕篌更近些,上官慕篌也很乖觉地将耳朵侧倾过去。
“皇上昨日在书房召见魏相爷,发了好大的火,听说都气得咯血了。”
有点意料之外,上官慕篌坐直身体,顿了片刻后又问:“然后呢?”
“然后皇上又召见了许谚许公爷,说了好一会子话,之后好似便没再发脾气了。”
上官慕篌了然地笑了笑:“皇上也喜欢坐山观虎斗地看热闹。”
韩寿安对这话不甚明白,有些茫然。但大概也明白一些现在的形势,便跟着笑了笑。
“许公爷是婉芬长公主的驸马爷,婉芬长公主又是太后的亲生女儿,肯定也是太子这边的人,皇上此番作为,是不是要打压魏贵妃和魏相爷?”
上官慕篌抿了口雪白的茶:“韩公公莫不是装聋作哑成了习惯,没有听见最近的那首有关朔州大水没人管的童谣?”
韩寿安怔愣着:“听……听过一些啊……”
“朔州州牧姓什么?”
“……姓……姓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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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在朔州州府的门口等了两天,门口的传唤小吏说大人病得卧床不起,让他再等一等。
“葛县大雨不停,再不派兵救援修筑堤坝,整个葛县和附近郊县都要遭殃了,到时候,你们大人担得起这份责任吗?!”司南愤怒不已,“我们宋大人已经累得病倒,魏大人若是再这般推阻,那我便直接闹上京都去!”
小吏见他态度强硬,不得不再次进去通报。
朔州牧魏海头上裹着白布,斜靠在榻上,手撑着头,期若游丝般地,一会儿张开嘴,由着一个美娇娘将一颗颗葡萄丢进来。
“大人,那小子还在外面,他…他叫嚣说,您若是再不见他,他就直接上京都去。”又犹豫了一番,说,“宋邺毕竟是宋修玉的儿子,大人,他会不会在圣上那里参您一本……”
魏海吐了葡萄皮,仍旧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们要告,就去告好了,反正我是调不动兵的,那宣节军的指挥使跟我不和,大家都知道……哎哟,头疼,我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请过,人家不出兵,我有什么法子?”
端着葡萄的女人也插话了,笑得娇滴滴:“宋大人真是的,一个小小的堤坝坏了,还要大人您出兵去增援,多大的面子啊……”
魏海欣慰地拍拍女人的手,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一个小小的堤坝都搞不定,他宋邺就是无能!就是渎职!还敢参他?看到时候谁的罪名更重!
小吏出来回复:“我们大人确实病了,不过他说,当初是宋大人拍胸脯保证可以完成葛县的水患治理,我们大人还给拨了经费的,谁知道不久河水还是决了堤。如今暂时没有治宋大人的渎职之罪,是为了给宋大人再一次的机会将功补过,怎么还能再提过分的要求呢?”他翻着白眼又说,“不过你如果确实需要出兵增援,喏,出南城门直走,那里就是宣节军的驻地,你可以自己去试试请不请得动那些军爷。”
司南气得咬牙。
但是算算时间,公子说让他等一等,他觉得也该差不多了。
果然,夕阳落山之前,一批驿站传信的快马从城外飞奔而来,马蹄飞快,径直冲向府衙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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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一定是被谁拿利刃划开了巨大的口子,否则这雨水怎么整日都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天地被灰白色的水汽连成一体,无分彼此。好像回到盘古开天辟地之初,又好像身处世界末日之端。
沈清溪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半城已经座落水中,和远处气势雄浑的绮罗江水浑然一体,肆无忌惮,吞天嗜地。
令人不安的是,这两日,水位还在缓慢上涨。
如果继续上涨,整个城池就要被彻底淹没,百姓要也要继续往山上转移。然而决堤的口想要封住,仅靠几人和病弱百姓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
但宋言希还是指挥着人去山上挖大石和黄土了,不能坐以待毙。
从城墙下来,脚下已经有水流流过,然而方才上楼之前,这里分明还能看见实地。
她只能走得更加小心,还好伶仃一直陪在身边,两人扶持着,至少滑倒以后不会被水带走。这种时候被水带走,就是随水入海,难见影踪了。
走过低洼地段,他们重新回到高处。虽然不愿意,她还是要劝说百姓们:“水要漫上来了,这棚子怕是要拆了,我们得往山上走。”
那一夜河水决堤,葛县城瞬间被劈成两半,一半人被水冲刷而去,一半人呼号挣扎向上。想要出城,除非涉水而过。
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往高处躲避,大家都很肯定,这雨水总会停的,水位也总会降下去的,不过坚持个几日罢了,水退了,就能回家了…
沈清溪他们刚进城那天看到的倾巢而出的百姓,一部分便是涉水逃亡的百姓,一部分则是房屋被淹的郊野村民。
城里富贵人家山中有庄园的,早早就携家带口,驾车带马将金银细软运往别院。虽然会有土崩的危险,但仙女山树木繁多,山石坚固,倒是少有听说这等事故。
中等人家则有的在家耐心等候,也有的急忙忙架马车冒险涉水出城。不是没有逃难时被水掀翻的人,水上的浮尸也不全是决堤那一晚上冲出来的。
沈清溪沿着劝说了一路,有的惊骇游移,有的则神情呆滞,好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回到宋邺临时租住的宅院时,见府里丫鬟已经在收拾打包行礼,闵姨娘指挥得当,但她两眼通红,神色疲惫之极。
因为宋邺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差了。
宋言希说,已经传信给父亲宋修玉还有二哥宋岚以及弟弟宋歧都去了信……
沈清溪问,去信是想让他们赶来吗?
宋言希没有说话,良久才回答她:“宋歧在外东游西走,或许见到信以后赶来,还来得及……”
闵姨娘见了浑身湿漉漉又脏兮兮的沈清溪,竟还能抽出精力来让下人烧水给她洗澡。
她来这里不过两三日,闵姨娘是在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很难相像那天真的到来,她会怎样。
沈清溪快速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以后让伶仃收拾包裹,虽然本来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但这两日闵姨娘又给她备了些,她准备去看看宋邺。
一进屋子,药味就冲满鼻息,有呛人的熏香气味。
闵姨娘已经再次坐在床边陪着了。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尽管这个人的面容因为生病而变得模糊,她眼里还是似水柔情,仿佛眼前的,依旧是那个风姿卓然,英俊正直的中年男子。
是啊,不过几日以前……不过半月以前,眼前的人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宋邺还是身姿挺拔,玉树临风的模样。
那日他刚一回府就生气拍桌子,大骂那些尸位素餐的同僚,说是一个有担当的人都没有,一听葛县可能要出大乱,一个二个装聋作哑,避之不及,最后竟让他一个小小秉笔文书站出来领了这差事。
当时夫人还让他也称病不要去,他却说,如果他不去,葛县可能全县都要遭殃了。
于是夫人不放心,便让自己贴身跟着,以便时时提醒。
可谁想,刚到葛县第二日,就连着下了一日的暴雨,绮罗江水长得很快,大人出门就没回来,一直带人在岸上走来走去,声嘶力竭,亲历亲为……她几次去送饭并提醒,大人都只是匆匆吃了饭以后摸摸自己的脸说:“快回去吧,我在这里带人坚持过这场大雨就好了。”
说完就冲进雨中,背影高大而倔强,让人那么喜欢,又让人那么心疼。
其实这趟跟着他出来,她很欢喜的。
她是他的通房丫鬟,娶了夫人进门后,自己被抬了姨娘。
为了不碍眼,不讨嫌,她并不主动邀宠争恩,生了个儿子以后,更是本分自持,谨慎度日。夫人不是小气的人,可再大气的女人,也容不得别人去分丈夫的爱。
而自己不过是个丫头,家境贫寒,能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是上天眷顾,她不敢奢望他的爱偏向自己。所以连期待也都悄悄压了下去,在家时从来不露声色。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怎么还不如从前活泼了,她都只是笑笑,说自己长大了,自然是要稳重矜持一些的,否则让夫人觉得自己没有规矩。
她不知道他爱不爱自己,但他每月都会来几次,她就很高兴了。
她从小就陪着他,他自小就勤奋正直,爱看书,爱练字。她刚开始只是伺候他生活起居,后来,也伺候他的笔墨。
没旁人的时候,他还会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见沈清溪进来,闵姨娘抿嘴笑笑,这一笑,眼眶里便有一颗豆大的泪珠溢出低落在裙裾上。她还无知无觉的,笑着说:“沈姑娘来做什么,这里气味太重了。包袱收拾好了吗?外面已经在装车,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够的,你尽管跟我说。”
沈清溪都不敢再开口提问什么“今天大哥好点没有”这种戳人心肺的话,只是劝:“姐姐这两日瘦了许多,是没有好好吃饭吗?大哥若是醒了,见到姐姐这样,也会心疼的。”
闵姨娘听沈清溪叫自己做“姐姐”,心里很是欢喜,她尽力笑得开怀:“不用担心,我好着呢。我还要照顾你大哥呢,哪能让自己病倒了。”
沈清溪正要说话,就听见床那边咳嗽声响起,然后是宋邺的声音:“兰儿……”
闵姨娘赶忙过去坐下,拉着他伸得高高的手:“我在,在这儿呢。”
沈清溪的心脏好似被人猛地捏了一把,暂停了片刻。窒息的感觉如猛然跌落水中溺水,片刻后,猛地钻出水面大口喘气,胸口咚咚咚跳得厉害。
她讷讷走过去。
“扶我起来,我想坐一坐,躺着太累了。”宋邺说。
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虽然言语清楚,思路清晰,但并不是让人放心的样子。
闵姨娘和丫鬟一起,将软枕放好后又将人扶起来斜靠着。
他大大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沈清溪时笑了笑:“我记得你,你叫沈清溪,清泉溪流……”说着目光转了转,“老三呢?怎么还没回来?”
不好意思,大哥叫宋邺,宋歧是最小的那个,名字搞错了已经修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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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水患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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