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最终撤案,对杨潮不予起诉。
此事影响很大,记者前去采访。警方说当晚杨威先动手,接着两人打斗,后来杨威中刀是一场意外。至于更多的细节,他们则不予公布。
新闻播报了结果,同时还公布了一些杨威家暴的事实,呼吁大众要和谐友爱。此事逐渐平息,学校里也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杨潮一直没有消息。
陆祎宁想要拿到杨潮的手机得到一些线索,安警官无奈地说手机已经被杨威拿走了。杨威是杨潮的父亲,他们也没法拒绝,就给了他。
他拿到手机的下一刻就将卡拔出来掰碎,手机用砖砸了个稀巴烂。
安警官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不是要跑吗?那就一辈子别回来。我想他也用不到这手机了。”杨威将手机残骸一脚踢开,就像踢掉他多年的包袱一样,“我是顾忌他才没再结婚。他走了正好,我就当没这个儿子。”
你打他的时候,拿起那把刀的时候,有拿他当过儿子吗?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有妻子和孩子。碍于自己的身份,安警官最终没有开口。
陆祎宁问陈竟,“杨潮的外婆家具体在哪儿?”这是那天在杨潮家门口的警戒线分别后他们第一次说话。
陈竟看着她的眼睛,面色凝重,“你要做什么?”
“我想找到他。”
“如果是杨潮不愿意自己出现呢?”
陆祎宁愣了愣,“都撤案了啊,为什么还不出现?”
陈竟说:“我不知道,但是杨潮这个人很倔,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陆祎宁的心沉了沉,“他又没告诉你。”
陈竟说:“直觉。”
陆祎宁沉默了下,绞着手指,心乱如麻,“我不信。”如果真的,也好。只要你活着,平安地活着,就好。
陈竟说:“我跟你一起去。”
没出发那天,玲玲和李顺也来了。几个人简单地打了招呼,沉默地坐上大巴车。车程一共两个小时,汽油的味道混合着皮椅,让人觉得有些反胃。
玲玲打开车窗,风灌了进来,虽然热,好歹胃里好受了一些。她看着左右两边一动不动的三人,忍不住道:“我受不了了。”
从来没对玲玲生气的李顺如今也生硬地道:“受不了下车,打车回去。”
玲玲说:“我是说受不了你们这样!”
陆祎宁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些时日,陈竟和李顺见到她,总是不理她。玲玲为此和两人生气了,可是没有用。他们还是不喜欢陆祎宁。
她知道,他们介意她瞒着杨威的事。他们和杨潮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可朋友背负着这么大的压力,他们却浑然不觉。
尤其是陈竟,还经常开那些该死的玩笑。“你最白,死了十天的尸体都没你那么白。”他一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就恨不得抽自己十个耳光。
他早就怀疑杨威对杨潮并不好,可是杨潮总是轻巧揭过。这是别人的家事,杨潮不想提,也就算了。
他想孩子和父亲关系不亲近,吵架也是常有的事。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不是吵架,不是偶尔挨打,而是家暴,长期家暴。
然而这个消息,竟然还是自己从新闻上看到的。他想起那次,杨潮因为骨折进医院,他总觉得杨潮脸上的伤是被杨威揍的,骨折也是被从楼上推下去的。
可他后来想想大约是吵架时杨潮自己从楼上摔下去了,怎么会有父亲会将孩子从楼上推下去呢?等看到新闻时,他确信了,就是杨威。
还有从前许多次,杨潮说是从树上摔下来的,被石头划破的,被开水烫伤的,那些都和杨威脱不了关系。
家暴!家暴!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早该知道的。他早一天知道,就能让杨潮住在他们家,远离他那个该死的父亲。
“你他妈真是个脆皮!”他曾经这么说杨潮。那时杨潮是什么样呢?好像是笑着骂了他一句。可是他心里,一定很难受。
“对不起。”
“对不起。”
陈竟和陆祎宁同时开口了。
陆祎宁说:“对不起,五月份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杨潮不让我告诉你们,我才一直没有说。”
陈竟默然了一会儿,“是我不好。我比你认识杨潮更早,我应该早些发现的。如果我早些发现,事情就不会这样。是我太迟钝了,还自私地将过错推到你身上。”
李顺也低着头道:“就是。我们和杨潮六年级就认识了。那时杨潮刚搬来,不爱说话,老看我们打球。后来,我们就带他一起玩,一起玩到现在。到现在整整六年了。”
他顿了下,“六年了,我只知道他和他爸关系并不好,却没往更深的地方想。他骨折进医院那次,陈竟说会不会是……我还……我就说他怎么从来不提搬家前的事,原来……之前他把仓鼠给我养,我还笑他养不了动物,现在想想……”
他说不下去了。
“哎呀!”玲玲适时打断这悲凉的氛围,“都别互相对不起了。真正该对不起的人才不会有歉意。你们就别难过了,咱们早点找到杨潮,才是最重要的。”
无人回应,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也低下了头。
半晌后,李顺说:“如果能找杨潮回来,他就跟我们一起住。反正我们家地方大。”
玲玲说:“成。我的玩偶房还挺大的,阳光也不错,腾出来给他住。”
陈竟说:“不行,得跟我住。你们家已经有两个小孩了。”
李顺说:“人多热闹。”
陈竟说:“人少清静。”
陆祎宁一直没吭声,三人齐齐看着她。陆祎宁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那……都行,都行。”
——
大巴车在平安镇上停下。
小镇的人流比城市里要少一些,放眼望去都是低矮的楼房。人流在街道中穿行,带着纯朴的面容。叫卖声和吆喝声在铺面和小摊中此起彼伏,是特有的方言腔调。
陆祎宁想起了从前住在农村的时候,每次去镇上赶集也是这样的情景。如果人真的有来世,不知道奶奶现在投胎到了哪户人家?一定会比这辈子过得好一些吧。
“四组在哪儿?”李顺问陈竟。陈竟拍下来的杨潮外婆家地址就在镇上第四组。
“不知道,我也没来过。”
两人在街边买了一些水果,问了摊主第四组的位置,顺着对方指的方向一路走了过去。
估摸着快到了,迎面走来一个小孩。陈竟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橘子,笑着问知不知道杨潮家在哪里?
“杨潮?那个杀人犯吗?”小孩懵懂地回答。他似乎还不太明白杀人犯的意思,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陈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压抑着内心的情绪,解释道:“他不是。警察都……”
小孩哇哇大哭起来。
他手里的橘子已经被眼前的大个头夺走了。
小孩的妈妈过来了,玲玲和陈竟跟人家道歉,李顺站在一旁瞪着小孩,于是小孩哭得更大声,小孩的妈妈更生气了。
陆祎宁站在旁边,看着有些忙乱的情景,心中竟觉得如此可笑和荒诞。作为从农村长大的孩子,她太明白村镇上的风气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纯朴。
教小孩那句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小孩的爸妈。即便不是,他们也没有加以更正,也是默许了。
而杨潮的外婆此刻就在这条路上住着,很有可能听见这些。眼前这个极力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又可曾在意那位老人的心情?
“杨潮不是。”就在母子两个准备要走的时候,陆祎宁忽然开口,“警方都说了是意外。他的爸爸对他很不好,他是受不了了才反抗,中刀是意外。他的爸爸也没有死,好好地活着。他不是杀人犯。他没带任何东西,他受伤了,不知道在哪里流浪。”
那位女人不满地扫了她一眼,“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再怎么样也不该对自己的父亲动刀,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陆祎宁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警方都说了是意外!”
“这你也信?明摆着就是给杨潮脱罪。要我说他就是太心狠,被自己爸打了有什么的,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陆祎宁往前一步,虽然个头矮了一些,眼神坚定且锐利,“有什么的?……这话不对。赵阿姨受的罪,你该见过或者听过,杨潮受的罪,你也该有一些耳闻。如果那些事发生在你身上,你还能轻飘飘地说出这几个字吗?”
一瞬间的怔愣后,对方又无所谓地说:“总归是自己的爸爸。人怎么可以和自己的爸爸动手?”
陆祎宁气急攻心,“那是因为被打的不是你!如果你被自己的父亲狠狠踩在脚下,用扫把一下下地往死里抽,被用脚踹,头磕在沙发上,鲜血直流。那个时候,难道你就不会想要反抗?”
女人似乎有点被吓住了,反应过来后嘟囔了一句“疯子”,便带着孩子走远了。
陆祎宁还要理论,玲玲拉住了她。几个人都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陈竟先开口了,说道:“再打听打听。”
又一次经历异样的眼神后,他们找到了杨潮的外婆家。
穿堂风吹起塑料门帘,映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她摇着扇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正笑着和他说话。只是不经意间抬起头时,眉目紧锁,仿佛有心事。
“外婆好,我们是杨潮的同学。”
听到这话,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连“来都来啦拿什么东西”的社交礼仪都忘了。
她迟钝地张了张嘴,“你们……有什么事吗?”
陈竟说:“我们想知道杨潮去哪里了。”
“他……”老人的眼神有些恍惚,她避开了几人的目光,低头拍着怀里的孩子,“我不知道。”
她蹲在老人膝前,几乎是用确定的语气问道:“奶奶,他不愿意回来,是不是?”
老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走的时候受伤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他的伤口好了没有,有没有去看医生。您知道的,他这个人,有时候很固执,又很能忍痛。他没带手机,好像也没带身份证和钱。我不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有没有吃东西,会不会被人欺负。如果他不愿意回来,也不愿意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您能不能只告诉我一件事……”陆祎宁停了下,乞求一般地用手覆住老人的膝盖,“他过得好不好?”
风扇吱呀吱呀地吹着,卷起了地上的塑料袋。刺啦的声音结束后,老人的话尤为清晰。
“比留在这里好。”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陆祎宁吸了吸鼻子,说:“谢谢。是和赵阿姨在一起吗?”
须臾后,老人说:“不是。你别再问了。”
“妈!”一位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从老人怀里抱起了小孩,“他们是?”
“小潮的同学。”
男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小声道:“说了不要和他们再有牵扯,我们家丢不起这人。”
这话完全被陆祎宁等人听到了。他也不在乎,原本也没打算顾及他们的面子。
老人无奈地看了看陆祎宁,又看了看男人,最终也只是叹口气,转身抱着小孩回了屋里。
“你们走吧。”
陆祎宁站起身来,面对着男人嫌恶的目光,冷冷道:“我们是要走。这样凉薄的家人,杨潮不喜欢,我们也不喜欢。”
男人懒得和他们再说什么,只是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几人刚跨出门槛,大门就从背后砰地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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