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八年,商州商洛县。[1]
一户人家的院落中,黄叶满地,瓦上犹凝着白霜。忽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后,帘子被卷了起来,后面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她抬头望一望东方,不觉面露喜色,回身呼唤道:“三娘,这天可真好——正好在窗前做活儿呢!”
“小菱别急——我这就来了!”
小菱忙去揭起门帘,十三岁的萧雪艳迈过门槛,走了出来。刚有一缕阳光打在脸上,忽然又止步,回过头来望了望映在墙上的影子,用手扶了扶新梳的发,又整了整衣裳,这才往窗前走去,在织机前坐下,翻看起丝线来。[2][3]
小菱不由得噗嗤一笑:“三娘,自从你与施家定下了姻缘,怎么就越来越爱打扮了?这里只有我们主婢两人,也要这样讲究吗?”
“死奴才,真多嘴!”萧雪艳拈起一绺儿丝线,作势要打小菱。
小菱捂着嘴,急忙讨饶:“好三娘,饶了小菱吧!”
萧雪艳笑了笑,放下丝线,拿起织好的绢帛,比了又比,看了又看。
小菱早已把剪刀拿过来了,玩笑道:“三娘,这回小菱来裁绢吧?”
“你?裁绢?”萧雪艳瞅了瞅她,“你上回裁的,什么玩意儿呀?一点儿都不直。还是我改了又改,才勉勉强强。上回是给大郎穿的,小孩子糊里糊涂的,糊弄一下也就罢了。这回是给阿耶做的,哪能任你胡来?剪刀还我——不用你裁!”
“那小菱做什么?”
“你呀,还是捻线去吧!”
主婢二人坐在窗前,一个裁绢,一个捻线。小菱分出一条线来,在柱上的钉子上挂好,用牙咬住一头,捻好了另一头,再换过来,两边都捻好之后,将两头对齐,捻作一股,这会儿,才偷出空来说话了:
“三娘,这衣服穿在身上,领口也是圆的,袖口也是圆的,怎么裁绢还偏偏要裁直的呢?”
“当然要直了。你裁不直,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肯定是左一个疙瘩右一个坑的,都不知道拧成什么样了。”
“什么都得要直的好吗?”
“柱子不直哪能撑得起来房?井壁不直哪能提得上来水?就是学写字,也得要横平竖直,堂堂正正的。”
小菱已经捻好了一根线,将线取了下来。她转了转眼珠:“三娘说的不对——那车轮可是圆的。”
“车轮虽然是圆的,辐条可是直的啊,而且都得一样长,处处平均,那车才行得稳当。”
小菱又分出一根线来挂上,正要咬住线头时,忽然灵机一动:“嗳,我想到一件东西了——弓,那弓可不就是弯的吗?弓要是直了还能用?”[4]
萧雪艳皱了皱眉,想了又想,竟无言答对。看小菱一脸促狭的样子,她忍不住把剪刀一放,扑过来拧小菱的腮帮子,一面嗔道:“哎呀,死奴才,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菱一边躲,一边笑个不住。
“你这奴才,早晚被人剪了舌头——看你还贫不贫!”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又急又乱的脚步声,老家仆萧义气喘吁吁跑进了院子,连声呼喊:“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主人他、他被县令抓起来了!”[5]
只听后堂有什么东西翻倒了,萧雪艳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进后堂来扶母亲,一边又问曹福:“阿耶是县里的主簿,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被抓了?”
“——他们说,主人在公廨的井水里投毒!”
“投毒?怎么会?”
主簿萧恩被押入牢狱已有月余,可是商洛县这位胡进胡县令,既不勘察,又不审问,安排了一名县吏暂代主簿之职,一切照常,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6]
曹福毕竟年长老成,对女主人张慧珠说,胡县令迟迟没有动静,恐怕是要向我们索贿,才会放了主人。萧家家无余资,张慧珠只得在亲戚中筹措。这一天刚刚回家,忽听有人叫门,曹福前去开门,打一个照面,不觉大惊失色。 [7]
“吴郎……吴郎怎么来了?”
“休要惊慌——小婿特来拜见岳母!”
“这是哪里的话?”曹福壮了壮胆子,“我家大娘、二娘俱已婚配,三娘也已定亲,吴郎大驾光临,为何自称小婿?”
吴独不耐烦了,丢了个眼色,早有家仆上前,把曹福推了一跌,一行人大摇大摆进了萧家院落。吴独一面走着,一面高喊:“三娘在哪里?三娘在哪里?啊岳母,快唤三娘出来,见见亲亲热热的丈夫哩!”
萧雪艳正在窗前织绢,闻听此言不觉胸中无名火起,丢了梭子,站起来骂道:“你住了!——萧三娘早已与施家定亲,你也有妇,你是我哪门子的丈夫?”
吴独一见萧雪艳,眼睛都看直了:“三娘啊,我早已备下车马,今日接你进府,便可成就花烛了!”
“又无三书六礼,成就的什么花烛?”
“哎呀呀,好一张利口啊!——我爱的就是你这张利口!”吴独笑嘻嘻地说着,向前几步,便要迈步进门。
“站远些!”
张慧珠由儿子宝琏扶着,这时才走出来。曹福慌慌张张爬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吴独的话复述了一遍。一见吴独,张慧珠心里也发懵,只得上前赔笑脸:“吴郎已有妇,如何又能娶我家女儿?别是……弄错了吧?”
“没错,没错,哪有错?我妻已经做主,要为我纳萧三娘为妾!”
“你痴心妄想!”萧雪艳断然拒绝,“我萧家虽贫,也是书香门第,我怎能与人为妾!”
“唷,做妾怎么了?给我做妾,还埋没你了不成?在商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吴独的姨母是天子的爱妃,我吴独就是天子的外甥。就是当朝宰相,见了我姨母也得矮三分!只要你做了我吴独的小老婆,你也算是皇家亲眷,还有谁敢说你父亲投毒呢?”
“你……原来你……”一切都明明白白了,张慧珠顿时浑身颤抖,想指着吴独,又不敢真的指出去。
“岳母,你那心中要放明白了啊!”
“带着你的人,出去!”
一声怒叱,只见萧雪艳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抓过剪刀,高高举起,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否则我即刻死在这里!”
“三娘!”张慧珠吓得魂不守舍。
“唷,美人儿,别这么烈性啊!你我还要……”吴独仍是嬉皮笑脸。
“出去!”
萧雪艳一扬剪刀,作势欲刺,吴独唯恐她真的刺下去,慌忙喊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
“快些走!”
吴独退到门口,忽然又回身来,对着张慧珠作了个揖,意味深长地笑着:“岳母——你那心中,要放明白了啊!”
吴独一行人走了,曹福急忙去关门上闩。张慧珠整个身子几乎都软了,泪流满面。萧宝琏年纪小,扶得吃力。萧雪艳忙放下剪刀,过来搀扶着母亲,回到后堂坐下。
张慧珠抚着萧雪艳的手,一个劲儿地流泪叹息:“三娘……唉!阿娘何尝不想既保全你,又搭救你阿耶?只是事到如今……也别无办法,只有委屈你了!”
“阿娘!”萧雪艳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儿怎能与那泼皮恶霸做妾?”
“三娘啊,你若惜身,他们害了你父的性命,你岂不是落得个不孝的罪名?”
“孝的方法有很多种,难道就非为奴为婢不可?”萧雪艳拭去了泪水,“古往今来列女的事,阿耶也对儿讲过,儿一件一件记得请。汉缇萦为父上书,荀灌娘突围救父,木兰女替父从军,还有本朝的平阳昭公主,她起兵应父,攻城略地,草莽英雄咸往投效。她们是女子,儿也是女子,她们能如此孝父,儿为何就不能效仿?”[8]
“三娘啊,你要怎样效仿她们?”
“儿要到长安去呈牒!”
“哎呀,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
“三娘啊,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当初大业年间,有多少人累死在运河,有多少人战死在辽东,又有多少人被苛捐杂税逼得家破人亡。你阿耶那时被逼无奈,只能跟着李仲文造反,阿娘独自一人在家乡,带着你们姊妹三人,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唉!如今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活着,阿娘就谢天谢地了!想当初,隋炀帝广选民女,阿娘的胞妹、你的姨母被选入宫,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今你不过是……给吴独做妾,我们想见面,还是能见着的啊,已经比你姨母好多了……三娘,阿娘知道你从小就烈性,可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为了你阿耶的性命,你……你就忍耐了吧!”
“儿不从——儿也没有耍脾气。商洛县没有王法,难道长安也没有王法?阿耶是冤枉的,就该替他雪冤才是,又怎能屈从恶霸?”
“吴独的姨母是当今天子的爱妃,你哪能跟他们斗啊!”
萧雪艳急了,站起来呼喊道:“小菱,拿幕离来——我要出门!”
“嗳,三娘!”张慧珠慌了。
“阿娘,恕儿不能从命!”
萧雪艳在门前穿上鞋子,从小菱手中接过幕离来戴上,忽然又回过头来。张慧珠以为她不去了,正待欢喜,却见女儿一脸坚定——
“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没有治得了吴独贼的人了!”
萧雪艳放下黑纱做的帽裙,遮住脸面,走出了门。张慧珠连声呼唤唤不回,只得命小菱去追。
[1] 《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商州上洛郡,望。土贡:麝香、弓材。……县六:上洛,丰阳,洛南,商洛,上津,乾元。”
[2] 雪艳是京剧《审头刺汤》里面的人物,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那个雪艳干了什么……至于她为什么姓萧,等写到她父亲再说吧。
[3] 小菱是黄梅戏《相思泪》里面女主丫鬟的名字,可以自己去了解一下那个小菱的命运……
[4] 弓到底要不要直呢?让太宗文皇帝来回答。《资治通鉴》记载:“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悟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令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政事得失。”
[5] 曹福这个名字出自京剧《南天门》,带主人的女儿逃命的忠仆。
[6] 萧恩就是京剧《打渔杀家》的主角,身份是梁山老英雄,而本文的萧恩是“关中群盗”之一李仲文的旧部。胡进就是京剧《春草闯堂》里的昏庸知府,吴独就是同一部戏里那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大反派。
[7] 张慧珠就是京剧《荒山泪》的女主,剧中她的儿子就叫宝琏,原来的结局贼惨贼惨,被苛捐杂税逼迫,一家五口只剩她一人,逃入深山,坠崖而死。
[8] 《旧唐书·平阳公主传》记载:“公主乃归鄠县庄所,遂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起兵以应高祖。……三宝又说群盗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各率众数千人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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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剪刀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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