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燕还巢(二)

耳听得金柝报了四更,秋风秋雨,愈添凄冷。

“我早就听说大唐的秦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六年就荡平群雄,华夏之内再也没有敌人。那年看见了那支大箭,我心中更是仰慕——这样的弓箭,怕不是天神下界才能用的吧?秦王威名远播,突厥人南侵的时候,一听说前面是秦王领兵,连交手都不敢就退兵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的胆小鬼。我想,秦王什么时候能到我家乡来,赶走突厥人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年年突厥南侵,都是太子出陇右,秦王出河东。今年不同,可汗的主力从陇右来了,所以这边才换了秦王——”穆居易压低了嗓音,“嗳,我听说,前不久那迁都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太子和裴相的主意,是秦王一再谏阻才作罢的。”

“怎么?当年抛弃了丰州,现在又要抛弃长安吗?”程光普的语气充满了苦涩。

“反正,当真要迁都,我们家是一定要搬走的——唉,一家人老的老了,小的还小,就一个阿兄,偏又身有残疾,真要长途跋涉,还不知道有多苦呢!”

“我不会走的——与其老死异乡,与我妻一辈子都不能再相见,倒不如跟突厥人拼了性命。”

“程兄,你这般心怀死志,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当年在突厥为奴为婢,想要回来的,可不止我一人啊。”

“怎么讲?”

“我的妻虽是女流,胆气过人,她也这么想啊!”

“那一天正是寒食,夫妻们苦中作乐,她折了沙柳编成花冠,配上几朵迎春花,黄黄绿绿的,便是春色。那天真是奇了——我们竟然看见了燕子,而且不是一只,是一窝,那乳燕毛茸茸的,在巢里叽叽喳喳的,叫着阿耶阿娘呢。玉娘特别高兴,拉着我抓爬虫喂乳燕——她怕蛇怕老鼠,却从来不怕虫子。我说我们夫妻就像这燕子一样,将来也要有许多伶俐的孩子,叽叽喳喳的一大家子,多么有意思。她却突然伤心了,说燕子年年回老巢,可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故乡呢?又说如今华夏一统,何不逃回南朝去,也好报效朝廷、杀退胡虏,我们的儿孙便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穆居易赞叹道:“令正真是见识不凡、深明大义啊!”

“可我那时……唉!我真是油迷了心窍!我竟然想着,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懂得什么报效朝廷、杀退胡虏?我越思越想越疑心,只疑是主人家安排她来试探我的,后来我就……我就、就告发了她!”

“什么?你告发了她?”穆居易大惊,却听见程光普已经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也不好再说出什么来了。

程光普好容易止住啼哭,哽咽着继续说:“主人家把她打了一顿,又觉得留着她终是祸害,就把她转卖了——我这才知道我错了,我错把大勇大义女,当做了无情无耻人!可是一切都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她的音信……”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或许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可是我心里这一点念想还没灭,我总在祈祷着还来得及……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要找到她,接她回来,一辈子好好照顾她,再也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她要是死了,我一辈子不再娶妻,死就死在战场上,跟突厥人拼到底,这样也就不怕在地下见到她了。”

“程兄,你也别这么丧气。有秦王在,我们不会输的。”

“不会输?穆兄,你好糊涂啊!这豳州,分明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程兄,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别看我们现在要啥没啥——我告诉你,比这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是只要有秦王在,就一定能打胜仗!”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可穆居易就是忍不住眉飞色舞,“当年刘武周、宋金刚南下进犯,一个月围太原,三个月下介休,五个月取蒲坂,真是势不可挡,谁知我们秦王一出手,那战线就跟施了什么神仙法术似的,生生稳在了潼关之外。你知道后来反攻的时候吗?一昼夜行军二百余里,战数十合,雀鼠谷一日八战八捷,宋金刚被追得鞋都跑掉了。他们半年吞下去的,半个月就全吐出来……”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我还知道秦王东征洛阳,摆了一桌饭,来了两桌客,竟把两桌客都招待得服服帖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程光普仍是苦笑,“可是现在与当年不同啊。”

“怎么不同?”

“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爱琢磨——你说,我们张太守当年,也不是不能战,他为什么就跑了呢?”

“张太守哪能跟秦王比?”穆居易像是受了侮辱一般。

程光普没搭茬,而是自顾自说下去:“张太守当年,一来是朝廷要放弃丰州,他是朝廷的臣子不能不从;二来是自己受了猜忌,要入朝去表忠心。如今——你看如今呢?”

穆居易不由得一怔:“如今又怎样?”

“如今是朝廷要放弃长安。”

“可是……”

“庆州叛乱,也就在两个月之前,谁都知道叛乱是秦王平的,可是不仅不见受赏,相反秦王府的杜淹却获罪流放——国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只知立功受赏,千古一理,断乎没有立了功反而得罪的道理。由此看来……这岂不是跟当年我们张太守一样吗?”[1]

穆居易急了:“你胡说!你这是……你这是……”

正在这时,忽听战鼓隆隆,催众兵将整装列队。穆居易不禁“啊呀”一声,急忙冲出门去往回跑,紧赶慢赶,摔了一身泥,总算是堪堪赶到。

穆居易同伙伴们一起,整戎装,执兵戈,冒雨列队上城戒备。他往城西一看,顿时魂不守舍。其时天尚未大亮,只看见突厥人的旗帜密密匝匝,一直延伸到雨幕深处,影影绰绰,正不知有多少兵马。唯有人喊马嘶,地动山摇,灌入耳中,像有形之物一般胀满了脑内,穆居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头脑一阵阵虚热。

黑沉沉的阴云当头压下,冷飕飕的秋风寒侵入骨,衣衫已经湿透,战靴里也灌满了雨水。不知怎么地,程光普的话如这冷雨一般,忽然潲进了他心里,反反复复,挥之不去。穆居易越思越想,竟越觉得他有理,一霎时更觉得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手里的硬弓和长枪如有千斤重。他这才知道,平日里多么仰慕驰骋疆场的英雄,可是轮到自己上战场,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风雨凄凄,笼罩着声声哭泣与叹息:

“我……我妻就要生产了,还不知是男是女……”

“阿耶,阿娘,儿子从小就调皮,还没来得及给您二老尽孝,难道……难道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五弟,咱们家就剩你一个了……你快逃走吧!逃到南方去,好歹留下一条后代根……”

耳边又传来绝望的叱骂声:

“田舍奴,没用的东西!哭什么哭?哭就能活命了?打会死,不打一样会死啊!与其伸着脖子让人砍,还不如拼了性命!”

身边的伙伴仍在喃喃低语,毗沙门天王战无不胜,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拜上拜上多拜上,保佑保佑多保佑……穆居易抬头看去,没有毗沙门天王,没有观世音菩萨,满眼里只有阴沉沉愁云惨雾,悲切切凄风苦雨,望不见哪里才是边际,望不见何时才是尽头。

神?倘若真的有神,为什么竟看不见这千般痛、万般难?轮回报应?我们这些安善良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这样苦苦地受折磨?

或许——真的是女娲补天缺了一块五彩石,顾不得我们了吧。

一道闪电突然撕裂阴云,照彻长空。

昏暗暗的荒原上,那一瞬的电光,照亮了百骑玄甲的轮廓。

[1] 庆州叛乱,《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及高祖幸仁智宫,留建成居守,建成先令庆州总管杨文干募健儿送京师,欲以为变。又遣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赍甲以赐文干,令起兵共相应接。公山、焕等行至豳乡,惧罪驰告其事。高祖托以他事,手诏追建成诣行在所。既至,高祖大怒,建成叩头谢罪,奋身自投于地,几至于绝。其夜,置之幕中,令殿中监陈万福防御,而文干遂举兵反。高祖驰使召太宗以谋之,太宗曰:‘文干小竖狂悖,起兵州府,官司已应擒剿。纵其假息时刻,但须遣一将耳。’高祖曰:‘文干事连建成,恐应之者众,汝宜自行,还,立汝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诛杀骨肉,废建成封作蜀王,地既僻小易制。若不能事汝,亦易取耳。’太宗既行,元吉及四妃更为建成内请,封伦又外为游说,高祖意便顿改,遂寝不行,复令建成还京居守。惟责以兄弟不能相容,归罪于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及天策兵曹杜淹等,并流之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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