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艳醒来的时候,竟是在冯素蕙的逆旅中。
“你怎么又来长安了?——你那侍婢小菱,抱着你跪在雪地里,满身满脸又是血又是尘土,我险些认不出来……难为她是怎么把你拖过来的!”
“冯娘!”萧雪艳见了冯素蕙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扑进她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冯娘你大恩大义,萧雪艳怎样才能报答?——罢了,也只有死后再结草衔环了!”
“死?三娘,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会好的。”冯素蕙拍着她的背,“我十三岁上,也生过一场大病,起都起不来,家里人都说我不成了,连衣裳都给我换好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口气没咽下去,我自己好了,白赚一身新衣穿。”
说着她就笑了,揽着萧雪艳躺下,替她拭泪。
“不止是病……这就是命。”
“年纪轻轻的,别瞎说。”
“不,没有瞎说。”萧雪艳含泪道,“我只当拨开乌云见白日,谁知道一阵阴风天又昏!”
“怎么讲?”
“上次我来呈牒诉,韩侍郎为我阿耶做主,的确是洗雪了冤屈。韩侍郎又命人查访乡里,拿住了胡县令渎职的证据。”
“那是好事啊,怎么又说一阵阴风天又昏呢?”
“我们都以为,胡县令这回罪责难逃,一定要罢职丢官了,可谁知道……那天,吴独领着四个家丁,在半路上堵住我阿耶,他们先动了粗,却反而被我阿耶打得满地滚。当时倒是没什么,可是十数日之后,胡县令又把我阿耶扣下了,要问他伤人之罪。冯娘你想想,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尚书省的符迟迟未到?为什么胡县令还敢为虎作伥?因此我又上长安来呈牒。我在尚书省呈了牒诉,一连数日并无消息,可今日……今日,那尹府的家奴们找上门来,她们……她们剪了小菱的舌头,还、还给了我这个!”
萧雪艳颤抖着手指,从怀中取出那白布包着的断指。冯素蕙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不觉惊呼一声。而萧雪艳连看都不忍再看一眼,掩面而泣。
“——我阿耶在他们手上,任他们打,任他们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帮吃人不吐骨的恶贼……我们全家都在商洛县,一个也逃不过……我要是不回去……要是不回去……”
冯素蕙将断指用白布包好,依旧揣进萧雪艳怀里去,按了按她的衣襟。
“也难怪,尹家啊……”冯素蕙摇了摇头,“你别怪韩侍郎,不是他不肯为民做主,这里面一定别有根由。”
说到这儿,冯素蕙欲言又止,双眼往上望了望,双手合十,叹了口气。
“那天,我去寺里找我丈夫,听到一个大和尚在讲一段变文——讲得好啊,可真是太好了……没听着的人,准会后悔一辈子……”
“变文?”
“嗯。”冯素蕙闪了一下眼睛,“那是一段善恶有报的故事,说的是六百年前,二十八星宿下凡,扶保光武帝坐了江山。后来光武帝宠信郭妃,郭妃的父亲郭荣……”
“郭荣?光武帝废后郭圣通的父亲,好像不叫郭荣,而且……早就死了吧?”
“听我说下去啊,你就当有个奸妃的父亲——”冯素蕙按了按她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郭家兼并田宅,侵夺犬马,无恶不作,百姓们都切齿痛恨。那郭荣又在府门口私设禁地,威逼文武百官经过他家门首,都要下马步行。谁要是不肯,就扯下马来一顿痛打。这一天大将铫期之子铫刚经过郭府门前,郭荣见他不下马,又命众家丁把他拉下马来殴打,谁知铫刚武艺过人,三拳两脚,郭府家丁都成了滚地葫芦。”
说到这儿,萧雪艳突然听懂了,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和尚讲到这儿,我们心里都觉得解恨,可你不知道,更妙的还在后头呢。铫刚打得兴起,三步两步上前去,揪住郭荣就打。他心想,反正已经打了郭府的家丁,皇帝肯定饶不了自己,索性把郭荣打死算了!——哎唷唷,你不知道,讲到这里,底下当时就炸了窝子了!”
“后来呢?这位侠义少年,该不会真要给奸贼偿命吧?”萧雪艳一下子坐了起来,拉着冯素蕙的手急切地问道。
“铫期绑子上殿请罪,光武帝听信了郭妃的谗言,要把铫期父子一同问斩。正在这时,马武来报,贼寇进犯草桥关,光武帝只好赦免铫期父子,命他们领兵迎敌。”[1]
萧雪艳忍不住笑了:“真能诌——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呢?”
“就是有这样凑巧的事——要是没有这样的事,谁想得到还能这么诌?”冯素蕙俯下身来,在萧雪艳耳边低声说道,“就在去年,要不是突厥入寇,秦王早已被奸妃谗废了——应天俅至今提起这事,还恼突厥人多事呢!”[2]
“哦!”萧雪艳的眼皮跳了跳,“这又与应天俅什么相干?”
“在长安,太子与秦王兄弟不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冯素蕙惨淡一笑,摇了摇头,“秦王是个难得的贤相,可惜……唉,可惜啊可惜。”冯素蕙又叹息一声,“如今是有秦王在一天,我们就能过一天太平日子;有朝一日没了秦王,突厥人再打过来,朝廷再要焚毁长安迁都,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呢?”
“这么说……吴独说的没错,尹德妃当真是连当朝宰相都欺倒了?”不知怎么地,蓦然间,上次那张牒文上隽美挺拔的字迹又如活水一般从萧雪艳眼前流过,她忽然抬头问道,“冯娘,长安城真有那么一位——铫刚一样的侠义少年吗?”
“要是真的就好了!”冯素蕙苦笑一声,“你可知道,就在不久之前,秦王府僚属杜如晦经过尹阿鼠门前,却被尹阿鼠的家丁从马背上扯下来殴打。唉,可怜杜如晦从征多年,出谋划策功劳无数,却被奸妃的家人如此欺侮,可又有什么办法?尹德妃还是天子的宠妃,尹阿鼠还是长安的霸王。明知变文是假的,快意事还是要往变文里去寻!”[3]
萧雪艳病在冯素蕙的逆旅中,年关将至,没处寻医,也没钱买药,不过是每日一碗薄粥,吊着性命而已。
几天之后,便是除夜了。
谢行健可算是回家了,还请回了一对桃符,挂在两扇门上。又要带着一双儿女,外出观看驱傩,留冯素蕙与翠云、碧云守着家门。冯素蕙看天色渐晚,又值酷寒,不肯让他们出门。小儿女们爱热闹,极想去看驱傩,一左一右抱着冯素蕙,苦苦哀求,冯素蕙只得勉强答应。
孩子们见母亲答应了,欢呼雀跃。谢仲举拿起一根爆竹,当马槊挥舞着:“阿耶,阿娘,阿姊,我长大了,也要当个捉鬼的神将!”
谢行健笑着把儿子抱起来:“你也要捉鬼?跟阿耶说说,你都会捉什么鬼啊?”
“多了呢!”谢仲举放下爆竹,掰着手指头认真地数起来,“我会捉——大鬼,小鬼,长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瘟鬼,痨鬼,缢鬼,溺鬼,伥鬼,旱魃……”
“哎唷,可把你忙坏了!”谢鸾仙笑着说。
“谁叫我就是会捉鬼呢?”谢仲举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我还会捉——打家劫舍强盗鬼,烧杀抢掠突厥鬼,欺行霸市奸商鬼,敲骨吸髓讨债鬼,强占田宅贵戚鬼,侵夺犬马官府鬼,欺男霸女长林鬼……”
谢行健变了脸色,急忙捂住儿子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哦——”谢仲举跳下地去,讪讪道,“那我不说了。”
谢鸾仙忍不住回头往房中望了一眼,看的是仍在卧病的萧雪艳。谢仲举看她这样,眼珠子转了转,忙跑上去,拉住她的袖子:“阿姊,你不要怕,将来要是有人来抢你——我打他!别说是人了,我连鬼都不怕呢!”
谢鸾仙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弟弟的肩:“咱们家挂着新桃符呢,大鬼小鬼都进不来的!”
谢行健拉开了门闩,推开了两扇门,揽着一双儿女跨过门槛:“走啦走啦——看驱傩去咯!”
冯素蕙追到门首,一只脚迈出了门槛,扶着门框,不忘交代:“别贪玩,早点回来——走路留心脚下,带暖着,千万别着凉!”
[1] 这段故事大致上是京剧《草桥关》的情节。很好,刘秀也来了,以汉喻唐嘛,西汉东汉季汉,一个也别落下。
[2] 《资治通鉴》记载:“建成闻之,因令妃嫔谮之于上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然后召世民入,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急邪!’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上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闰月,己未,诏世民、元吉将兵出豳州以御突厥,上饯之于兰池。上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
[3] 《新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秦府属杜如晦骑过尹妃父门,恚其傲,率家童捽殴,折一指。父惧,即使妃前诉秦王左右暴其父,帝不察,大怒,诘王曰:‘儿左右乃凌我妃家,况百姓乎?’王自辨晓,讫不置,繇是见疏。”现在你知道吴独剁萧恩一根手指典出何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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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剪刀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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