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昏黑了。寒风瑟瑟,吹来了阵阵鼓乐、欢呼与大笑,那是人们在驱傩,祈求来年平安幸福。冯素蕙命翠云、碧云在院中扫出一块空地来,将木柴堆起来,点起了庭燎。红彤彤、金灿灿的火光跳跃着,冰雪中酷寒的庭院也笼罩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萧雪艳透过窗户看见这般景象,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家乡,又与亲人在一起了。
“又是一年了。”冯素蕙慢慢在她身边坐下,“开年你就十四岁了吧?”
萧雪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原本以为我只能活十三岁的。”
“其实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坏了。”冯素蕙叹息一声,“你看那些高门大户的女子风风光光,一朝犯了灭族的大罪,女子们都要籍没入宫。那样高高在上的身份,前呼后拥,仆婢成群,堂上一呼阶下百诺,忽然一下子沦落到与人为奴,她们不也都活下去了吗?”
萧雪艳默默无语。
“唉,这已经比大业年间好多了——至少没让女人也去修运河,也没让父子兄弟们都战死在辽东,对不对?”
“——我就是忍不了!”萧雪艳拥膝而坐,突然爆发出一声号泣,“凭什么他吴独就可以强夺人妻,就可以随意摆布我!”
“好了,好了,别哭了。”冯素蕙用帕子替她拭泪,“你呀,就是太年轻了,眼里揉不得沙子。强夺人妻算什么呢?万年县的辛处俭,你知道吗?”
“辛处俭?”
冯素蕙站起来,走到门前,拉闩开门,往左右看一看无人,这才关门上闩,回到萧雪艳身边,低声说道:“当初主上初平京城,将辛处俭之妻纳入后宫。辛处俭那时是太子舍人,就被贬到了万年县,那个可怜人,至今还战战兢兢,唯恐人头不保呢!唉——你们家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啊!”[1]
“原来是这样——根不正哪来的苗正?源不清哪来的流清?”萧雪艳低声嗫嚅着,忽然又抬起头来,悲不自胜,“冯娘,你说说,这世上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世事从来就是如此,千年万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前人、后人、时人、无数人都做的事,跟什么有王法没王法、有天理没天理的没关系。如今你呀,就盼着病好了,回到家乡去,总归是有一条生路啊——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就时来运转了呢?来来来,咱们去拿爆竹,就着这庭燎点着,但愿来年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冯娘,多谢你了……”萧雪艳强颜欢笑。
小菱与萧雪艳彼此搀扶着,走到燃着庭燎的院内。正在这时,墙外又传来一阵哭声。萧雪艳听到别人哭泣,自己就更难过了:“都说长安繁花似锦,偏我两次前来都不是春——你听,这长安城中的悲伤失意之人,还不止我一个呢!”
“咳!什么人啊!我这刚把小娘子哄好了……翠云,碧云,你们照看着点儿这里,我出去说他两句去。”
冯素蕙拉开门闩,打开门户,迈步跨过门槛。
“我说咳!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的?大过年的,谁不是高高兴兴的?你瞧你这个人吧,哭起来没完。”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是我的妹婿,他爱哭,他偏哭,哭与不哭,与你什么相干?哎,与你什么相干呐?”
“嗬,你这人……我们这里有病人呢!听到别人哭就更难受了,这要是有个好歹,是哪个担待?”
只听外面有人咳嗽了两声,嘶哑的嗓音犹带着哭腔:“病人?什么病?很严重吗?”
“莫非你还会治病?——你自己都病成这样,还能给别人治病?”
“我病成这样也没死,那至少证明我不会把人治死啊,让我试试又何妨?”
冯素蕙叹息了一声。
“那就请进吧——敢问贵姓?”
“姓李。”
“如此有请李郎。”
“叨扰了。”
“这就不敢。”
熄了灯,进了门。冯素蕙引路,领他们二人进来,又呼唤侍婢:“翠云,碧云,掌灯伺候!——请三娘也到堂上去,有人来给她看病了!”
“三娘?那是你的女儿吗?”
“并非是我的女儿——嗳,此事说来话长,还是先看病吧。”
上得堂来,彼此见过了礼,各自坐下。
萧雪艳方才在院内,已经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此时翠云和碧云点起灯来,借着火光与灯光一看,只见这位李郎凛凛一躯,人才出众,只是形容憔悴,忧形于色,减损了风神。还有一位圆脸书生,搀扶着他的同伴。看他们穿着打扮,非富即贵,萧雪艳觉得好生奇怪:“两位郎君,除夜不在家中与家人欢宴,为什么在外面向隅而泣呢?”
那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不见容于兄弟,又为父亲所不喜,因此……”那位李郎眼里又有泪花闪烁,“因此有家难回。”
“这就不对了。”萧雪艳仍是疑惑,“一家骨肉,血浓于水,纵然失和,在除夜把你赶出来,这也太有失体统了吧?”
“有体统无体统,还要来问我吗?”
“这样的兄弟,你就该与他们分家!”
“老父犹在,怎好分家呢?”
“既然如此,令尊怎能任你受欺凌?连我都看出来你患病未愈,父母双亲见了,怕是心疼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叫你践雪悲泣呢?”
“罢罢罢——不干他们事!”他低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涕泪横流,“是我自己忍不了,自己跑出来的!”
那圆脸书生慌忙跑过来,给他拍背,一边对萧雪艳说:“三娘快别提了!我们……李郎的母亲,早已……”
“哦——”萧雪艳一下子就明白了,急忙赔不是,“萧三娘不知根由,求李郎恕罪!”
“不知者不怪。”那位李郎好容易喘匀了气,“三娘,你跟我说说,都有哪里不适?”
“发烧有……嗳,且慢。”
“怎么了?”
“咱们得先把诊金说明白了。”
那人失笑了:“不用诊金。”
萧雪艳吃了一惊:“不用诊金?”
“我也是久病成医,见人患病,就如同自己身受一般。但愿为你解疾病之苦,不索诊金报偿。”
“呀,原来李郎是个难得的好人啊!”萧雪艳大喜,急忙下位来拜谢,“李郎大恩,萧三娘情愿结草衔环!”
“举手之劳,不值挂怀——快说说吧。”
“嗯——发烧,头痛,咽喉又干又痒的,一躺下就会鼻塞,鼻涕特别多,浑身乏力,四肢酸痛,整个腔子里都难受,胀痛……还有……”
“咳嗽吗?”
“还好。”
“几天了?”
“三四天了吧。”
“发烧三四天了?”
“正是。”
“这几天吃了什么?”
“头一天吃了一碗薄粥,后来都吐了。这两天都是吃粥。”
“小娘子近前来,让我看看——”
李郎举起灯烛,先看她面色,再看眼底、舌苔、咽喉,又让她伸出手来看了看指甲。放下灯烛,隔着一方手帕切了脉。
“你这是风邪乘心——放宽心,不碍事的。我有个方子,黄连一两半,黄芩三两,麦门冬二两,桔梗三两,甘草二两,这五味药,以水六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每日服三次。你吃了药,今明两天过去,烧退了就好了。店主东,你这里可有纸笔?”[2]
李郎呵开冻笔,就着孤灯,才写了一行,忽然又停下:“不成,现在长安城里买不着药了——辅机,我们回府去取些给她吧。”
“哎呀使不得啊!”萧雪艳急忙阻拦,“李郎不见容于兄弟,父亲又不喜爱,怎么能再把家里的东西拿给素不相识的外人呢?让他们知道了,岂不又要受责难?你也在病中,总要安心静养才是,今晚践雪出外,已经十分不利了,还要找这个闲气受,又添了一层病可怎么好?累你辛苦,我心中已是不安,怎么能害你再受一场罪呢?”
一语未尽,李郎早已哈哈大笑。
“你放心,府里不比家里,那里都是我的好朋友呢!——再说,救下一条性命,又是你这样的善心人,怎能说什么又添一层病、再受一场罪呢?”
他站了起来,呼唤他的同伴:“嗳,辅机,我们走吧,早去早回,小娘子等着用药呢。”
萧雪艳往那行字上瞥了一眼,忽然眼皮一跳,她急忙跪坐起来,举灯去照,细细看来,不觉一声惊呼。
“小娘子,怎么了?”
“李郎……李郎……”萧雪艳举着灯烛,抬头看那位李郎,鼻翼翕动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是不是有个家人,姓程名光普?”
[1] 《贞观政要·卷二》记载:“徵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处俭妇,稍蒙宠遇。处俭时为太子舍人,太上皇闻之不悦,遂令出东宫为万年县,每怀战惧,常恐不全首领。……”
[2] 这个药方是《伤寒杂病论》里面的“黄连黄芩麦冬桔梗甘草汤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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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剪刀记(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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