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顿时大惊失色。
——我的好妹婿,我知道你生来烈性,受不得委屈,可是你任性归任性,能不能分一下场合?除夜宫宴上,秦王拂袖而去,文武百官看见,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体统还要不要了?
长孙无忌急忙告罪,说是秦王身体不适,因此先行告退了。天子也不甚在意,反倒关照了几句:“秦王一直不善饮酒,也难为他抱病前来——回去好好休养,不要过于劳累了。”
行过礼,谢过恩,将将退下堂去,就在这时,长孙无忌听到喝彩之声此起彼伏,欢宴又达到了**。
也不知是该说可恼雪深路难行,还是该说幸好雪深路难行——长孙无忌追出来的时候,李世民并没走远。他看见李世民踏着乱琼碎玉,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背后是灯火辉煌、推杯换盏,面前是寒云昏黑、积雪满地。
顾不得雪滑,长孙无忌加快脚步追上去,扯住了李世民的袖子。
“大王,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呢?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主上总算对你起了些怜念,你又这样任性桀骜,不知道那些人又要拿什么谗言攻讦你了!”
李世民被他拉住,没有再往前走,却也没有回头。他背对着灯火,看不清脸上是什么神色。
“——鬼门关前早就走了不止一遭,当真怜念,就不会有今天了。”
“唉!文武百官看见秦王不辞而别,皇家的脸面何在呢?”
“皇家失了脸面,还是我的不是了?”
一句话惹动了怒气,李世民只气得连连咳嗽,长孙无忌急忙给他拍背。
“也罢,也罢,走了也好。通宵饮宴,累都把人累死了,何苦上赶着受那份罪?——咱们回去吧,回家过年……”
李世民却反把长孙无忌的手抓住了。
“辅机——我想看看长安。”
“怎么?你还要出去?”长孙无忌一惊,“这可使不得啊——天晚了,雪都上冻了,路可难走了,又这么冷,万一摔着了、冻着了可怎么好?你这病情要是加重了,他们能一人一□□吞了我!”
“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李世民闷笑了一声,“此一去洛阳,还不知何时才能回转,或者更大的可能,我们终究去不成洛阳——”一语未尽,泪珠早已滚了下来,“那么,过了今年,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年。现在不看看长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穿堂风一吹,直教人遍体生寒,灯火也摇摇晃晃,险些要熄灭。长孙无忌伸手挡着风,拢住火苗,堂上一下子暗了下来。少顷风止,灯火燃得稳了,他才放下手来,光明重新照亮了众人的眼睛。
冯素蕙察颜观色,只见那位李郎神情萧索,那圆脸书生也面带愁容,料想萧雪艳说得就算不全对,也大差不离,心中也为李郎感到难过——清官难做,休说是在外面了,就是回到家里,亲人也未必能理解呢!
“唉,这就叫忠孝不能两全啊!”
“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难道孝就一定要以尊严和正义为代价吗?”萧雪艳当即反驳道,“明知道不对却还要屈从,连个好人都做不成,还做的什么孝子?”
“你不懂……”李世民按着眉心,神色十分痛苦,“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屈从,什么是抗争……”
你不懂,我不肯屈从,就意味着要亲手剜去我父亲的心头肉,还要胁迫他交出权柄——我无法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悖逆君父,双手沾满骨肉至亲的鲜血,还奢谈什么做个忠臣孝子?甚至是……做个好人?
“李郎,你看雪艳是个孝女吗?”
“不辞艰危,呈牒救父,自然是大大的孝女。”
“我第一次来长安呈牒之前,我阿娘可是不答应的。”
“这么艰难、这么危险的事,她也是为你担忧。”
“可我阿娘还说了,为了搭救阿耶,只有委屈我,我要是不肯委身于吴贼,他们害了阿耶的性命,我就要落得个不孝的罪名!”
李世民素来秉性刚强,从来没有想过不肯屈从吴独还能是不孝,闻言不由得一愕:“这……岂有此理?”
“是啊,亲生女做了奴婢,父母脸上又有什么光彩?何如拼死一搏,纵然身入黄泉,也不辱父母教养一场!”萧雪艳说,“李郎,你做了个清官,人家都会说你们家教子有方,纵然父亲一时不理解,可最终李家会因你而美名远播,那时他自然会信服。可是反过来,你做了个昏官,兄弟又都是不明是非的,人家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一家兄弟没一个好的,可见家风败坏,教养无方,那时你父亲就得意了吗?”[1]
“好,好,好一个萧三娘,说得真好啊!”长孙无忌击案称赞,“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觊觎它的人多的是,子孙辈也活得艰难。你要是把家业留给那样的兄弟,他们扛得住敌人吗?打理得好家产吗?能善待子孙辈吗?有朝一日偌大的家业被他们败坏了,那时父亲被他们带累,颠沛流离,遭人耻笑唾骂,难道就是所谓的孝道了?”[2]
长孙无忌说得极其严肃认真,意图何在,李世民也是心领神会。
从宴会上出来,他们两人践雪而行。路上的积雪被行人的脚步踩实,又上了冻,滑溜溜的,比几天前还要难走。长孙无忌一手提着灯,一手搀扶着李世民,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
太极宫前,承天门外,便是皇城,那是朝廷诸官署所在,军国大事均在此周转,可谓天下机枢。此时文武百官都在宴会上,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各官署现在都空空荡荡的。元正给假七日,要等到正月初四之后,这天下机枢才会重新开始运转。
“辅机,你还记得吗?武德二年正月初三,别人假还没休完,我就奉命出镇长春宫……”[3]
长孙无忌一门心思都在脚下,唯恐摔着,只含糊应答了一声。而李世民也并不想要他的评论,顿了一顿,就继续回忆了下去:
“那时我真舍不得啊。我哭着对阿耶说,这大过年的,别人家的父子都团圆和美,何等安好,您怎么就把我赶出去了?那时,阿耶说我净会胡说。在家是父子,出门便是君臣。父子之道,哪有愿意分别的?这都是为了安天下啊。你若当真念着父子情深,就该为家国之事尽力。”[4]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泪珠随即滚了下来。
“我是真听他的话啊,这些年来,我自问没有一件事有负于家国天下。可我哪里想得到,当年的一句胡说竟会成真——有朝一日,我真的会在过年的时候被阿耶赶出来!”
思及昔日的深情厚爱,又一想如今的疏远猜忌,一霎时悲苦难当,不由人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辅机,我没有家了!”
“没关系,你还有我……”
李世民感觉到,长孙无忌抓紧了他的胳膊,而嗓音明显带上了鼻音。转头一看,只见灯火下,长孙无忌脸上也挂着泪水。
“还有观音婢,还有府中那么多仁义贤良之士,哪一个不与你意气相投?哪一个不对你倾心相待?哪一个不愿为你赴汤蹈火?”长孙无忌不愿李世民更添一层难过,忙低头拭去了泪,“说什么没有家了?只要你……我们都愿做你的亲人啊!”
——你若当真念着父子情深,就该为家国之事尽力。
——你要是把家业留给那样的兄弟,他们扛得住敌人吗?打理得好家产吗?能善待子孙辈吗?有朝一日偌大的家业被他们败坏了,那时父亲被他们带累,颠沛流离,遭人耻笑唾骂,难道就是所谓的孝道了?
他说过的话,辅机都放在心上呢——在路上只顾着伤心落泪,没说到这一层,却在此时给出了回应!
[1] 《旧唐书·礼仪志》记载:“贞观十四年三月丁丑,太宗幸国子学,亲观释奠。祭酒孔颖达讲《孝经》,太宗问颖达曰:‘夫子门人,曾、闵俱称大孝,而今独为曾说,不为闵说,何耶?’对曰:‘曾孝而全,独为曾能达也。’制旨驳之曰:‘朕闻《家语》云:曾皙使曾参锄瓜,而误断其本,皙怒,援大杖以击其背,手仆地,绝而复苏。孔子闻之,告门人曰:‘参来勿内。’既而曾子请焉,孔子曰:‘舜之事父母也,使之,常在侧;欲杀之,乃不得。小棰则受,大杖则走。今参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义,不孝莫大焉。’由斯而言,孰愈于闵子骞也?’颖达不能对。太宗又谓侍臣:‘诸儒各生异意,皆非圣人论孝之本旨也。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具在经典,而论者多离其文,迥出事外,以此为教,劳而非法,何谓孝之道耶!’”
[2] 《新唐书·巢剌王元吉传》记载:“率更令王晊密以谋告秦王,王召僚属谋,皆曰:‘元吉戾很,使得志,且不能事其兄。往者护军薛宝以元吉字合之,其文成‘唐’元吉喜曰:‘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为乱未克,已复倾夺,大王不蚤正之,社稷非复唐有。’秦王由是定计。”
[3]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二年正月)癸卯,命秦王世民出镇长春宫。”
[4] 《册府元龟·帝王部·诫励》记载:“(武德)二年,命秦王镇长春宫。初,秦王自幼年尝从高祖,及起义,或总戎在外,事毕则还,未尝久别。至是作镇,悲不自胜。高祖戒曰:‘汝之於家则父子,出则君臣。父子之道,岂欲分别?但安天下耳。汝既情深,家国时宜勉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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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剪刀记(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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