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代价,代价太大了。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看得到的代价太大了。
而那条未选择的路上,那些不曾落定的、看不到的代价——反正是看不到,谁又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不管我将来能做到什么,都不会再得到父亲的原谅,因为他看到的那些,不值得他用亲生骨肉的性命来换。
——除非死的是我。
承天门外,一条通衢直连朱雀门,正对着承天门,门下外省与中书外省分列左右。走过这里时,李世民忽然停下了脚步,长孙无忌一步迈出去,又急忙收回,借着灯火,只见他正抬头看着门下外省的门楣。[1]
李家陇西旧族,世代簪缨,阿耶他自恃高贵,看不起微贱之人,我不在,谁去招揽贤才呢?文学之士,素以关东和江南占先,许多人不把关中人放在眼里,我们家又鲜有好读书的人,今后怎么跟读书人打交道?[2]
“想什么呢?”
李世民移开了目光,迈步接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对长孙无忌说道:“我在想——主上下诏修史,已经有三年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成?”
“这事一开始都兴冲冲的,时间一长,做不下去,现在都没人提起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3]
“唔,我就是挺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写王羲之传。”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呵出一团白雾,不无怅然。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这些后人啊……”
踏雪前行,前面就到了右骁卫、右武卫、左骁卫、左武卫和左监门卫。再往前,便是左边的尚书省和右边的司农寺。
尚书省的门紧闭着。
——这个门,还能走进去几次呢?
他做尚书令八年整,没有一天不忧心的。前几年天下未定,长年征战,废寝忘食都是平常事。后来回到朝中,眼看着朝政积弊,虽然多有谏诤,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想匡正朝纲,非下大力气整治一番不可,可是那桩桩件件,都是李世民做不了主的。
冗官冗员,人浮于事,机枢空转,虚耗钱粮,甚至互相掣肘,以至于政令不行——精简官吏,择优黜劣,他做不了主。[4]
州郡重叠,节制混乱,朝廷与百姓之间隔着四五层官吏,身居庙堂者不知百姓艰难,上情也不能顺利下达,有些政令甚至自相矛盾,令州县无所适从——合并州县,重整山川,他做不了主。[5]
天子大封李氏宗亲,连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都封了王,劳百姓以养宗族,对群臣却赏罚不明,这桩桩弊政早该纠正,可是他又怎么做得了主?[6][7]
——太多想做的事还没有做!
“我自幼酷好骑射,罕闻圣贤之言。后来群雄翦灭,海内战事渐平,这才开始勤习经籍,又在政事上处处留心,渐渐领悟到治国的正道。我正要尽心为政,安养百姓,想不到……”李世民垂泪不止,续断难以成言。
“不,不……”长孙无忌拊着他的脊背,低声劝解,“万事皆轻,社稷为重——千不念,万不念,念着家国天下,你也总要珍重自身啊!”
出了朱雀门,忽听一阵鼓乐与欢笑之声,原来是驱傩的队伍正在往北走。前面走的是方相氏,戴着假面,黄金四目,披着熊皮,玄衣朱裳,呼引着身后队队侲子。在他身后,侲子皆为少男少女所扮,他们戴着奇形怪状的假面,穿着大红袴褶,赤着双足,或举茅鞭,或擎桃弧,边唱边舞。围观的人们簇拥在左右,欢呼笑闹,有的人还会跟他们一起纵情放歌,都说是在祈求来年四季平安。
四季平安——真能平安吗?
往年春耕时节,他也曾巡查州县,劝课农桑,深知现在民生凋敝,禁不起任何水旱天灾。更有甚者,除了天灾,还有**——今年张瑾在太谷全军覆没,河东惨遭突厥剽掠,明年突厥人再来呢?灭顶之灾又会落到谁头上?
烛光闪烁,烛芯煎熬,烛泪滴滴滑落。
“罢了,这些事都不必再提了。”
李世民不愿再想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总之他现在还没死,那么活一天,就要尽一天的责,做一天的事。
“你既然说我做个清官是对的,那么你这桩事,我就非管不可了。你不愿去洛阳,要留在商洛县,那你就留下来。奋不顾身为民除害,这是你的侠义。不过,你有所不知,十年前我也是个侠客——今日既然有我在,那就用不着牺牲你的性命了。”
“怎么?你要再做侠客?——你不做官了吗?”
萧雪艳乍闻“侠客”二字,吃了一惊,又看李郎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越发纳罕,再思再想,却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哎呀李郎啊!你年轻有为,留着有用之身,还可以做很多事呢,为这事自毁前程,岂不是太亏了吗?——不仅你自己亏,百姓们更亏啊!”
“唷,你才十三岁,说话怎么像个老阿婆一样?”李世民看她那副装出来的老成,忍不住发笑。
“你可别这么不当回事。”萧雪艳神情十分认真,“我虽然年纪小,阿耶对我讲过的那些前朝典故,我一件一件记得真。范增死中道,贾谊迁长沙,周亚夫绝食狱中——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他们哪一个又有了下场?纣王宠妲己,比干剖心;吴王宠西施,伍子胥抉目;申生是献公亲子,尚且遭奸妃谗害,被逼自缢,更何况是你呢?”
——“更何况”是你?
——何必“更何况”三字!
不愿提起的偏要提起,想要绕开的又自己回来。日复一日的谗害,日深一日的猜忌,还哪里指望好?前人的覆辙历历分明,李世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滑向死地,出路不是没有,可是——那是一条邪路啊!
——他若真心要走邪路,又何至于今日?小恶尚且不肯为之,更何况是这样的大恶!
朱雀门以东,穿过了兴道坊,便是太庙所在。
列祖列宗在上,李世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境地?难道说我不该首赞奇谋招兵马,我不该掠地关中作前驱,我不该化家为国、将祖宗的牌位请进这里?难道说我不该廓清秦陇,我不该克复汾晋,我不该勘定周韩,我不该讨平河朔,我不该扫荡群雄一统天下?
只说是君父公正英明,该得的自然跑不了。到头来怎样呢?古人云,屠者羹藿,为车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处狭庐,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为。老百姓说得更直白——卖油娘子水梳头,卖肉儿郎啃骨头。可是如今的李世民,又何止是得不到该得的呢?[8]
出生入死换得了什么?废寝忘食换得了什么?一心谋国换得了什么?换得了疏远,换得了猜忌,换得了除夜赶出家门,换得了明明白白铺在眼前的一条死路!
好一个贤德的太子啊,你要是继承了宗祧,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列祖列宗?鸦占鸾巢还想害我性命,可笑你廉耻全无,还自负的什么仁孝贤良?
阿娘啊阿娘,您知不知道这些年来世民都经历了些什么吗?阿耶他终日被一群小人奸人包围,早已不把我这个儿子放在心上,他明知兄弟们要害我,竟然就默许了——您知不知道不久之前,世民险些就只能到您怀里去诉冤了?您从小教我做人的正道,可是如今,小人得志、良善蒙冤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那些作奸犯科、欺压良善的硕鼠横行朝野,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就这样被他们糟蹋,我怎能甘心啊!
长孙无忌看他哭得伤惨,仍在低声劝:“以用兵之能,你能荡平群雄;以治政之才,你能安定天下;更有德声远播,天下贤士争相来投——论文论武论德行,你哪一样不好?天降下你这样的绝世之才,必有一番安排,你可千万不能悲伤过度,糟蹋自己啊!”
“你休要再提这些!”
李世民满脸是泪,面色煞白。
“习了武就生了妄想,学了文就变了性情,修了德那更是沽名钓誉、心怀鬼胎——看起来还是不习武、不学文、不修德的好,文不成武不就,又无贤德之名,反倒能做个忠臣孝子!”[9]
——可他分明知道,不该是这样的!
范增不该被逐,贾谊不该遭贬,周亚夫不该绝食,比干不该剖心,伍子胥不该抉目,申生不该自缢……有功者应得善果,怀才者应配高位,贤者、不肖者应各得其所,正直之士应比肩于朝、不能无端受黜责![10]
——也罢!
你自己愿意亲近小人,那就别怪我用些手段。你喜欢攀附权贵的阿谀之徒,而我想要商洛县政刑清晏、黎庶安宁,我们不过各取所需!
“这桩事,还毁不了我。”
——我就算自毁前程,根源也不在那几个小人身上。
“朝廷选官,明年春天才结束,你放心,商洛县的新县令,会是个清官,他会保护你们的。”[11]
“可是那胡县令……”
“让他挪一挪位置呗。”
“可他们不会甘心的!”
“怎见得他们就会不喜欢?”
“李郎,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萧雪艳越发看不懂这位李郎的神色了,她料想胡县令巴结上了尹家,罢免他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怎么李郎看起来却胜券在握呢?
“——我自有道理。”
萧雪艳还想再问,李郎却已站了起来,从容告辞。
“小娘子,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去给你取药。”
冯素蕙起身送客,下得堂来,不经意间一抬头,忽然一声惊叹,伸手指着西方的天空。萧雪艳就在她后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那里正闪烁着一颗硕大的寒星。
万万没想到,满天都是阴沉沉的愁云惨雾,西边却能看见昏星呢!
那圆脸书生搀扶着李郎,到了门口,点起了灯,光芒洒满了门首。李郎忽然回过头来,庭燎的火光照亮了他的眸子——就像天上的昏星一样明亮。
“你放心,吴独绝不能再为非作歹,除非——我死。”
他们二人越行越远。萧雪艳抬起头来,看向西方那颗孤零零的昏星。
“小菱,你看——那就是金星,也叫太白星、长庚星,它也是……启明星。”萧雪艳竟有些痴了,似在喃喃自语一般,“明日黎明,再看到它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小菱抱紧了萧雪艳的胳膊,萧雪艳也抓住了小菱的手。
元正就要到了。
春天就要到了。
[1] 《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及太宗即位,益崇儒术。乃于门下别置弘文馆,又增置书、律学,进士加读经、史一部。”《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上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又取三品已上子孙充弘文馆学士。”
[2] 《新唐书·裴寂传》记载:“帝尝从容夸语曰:‘前王多兴细微,间关行阵而后成功。我家陇西旧族,世姻娅帝室,一呼倡义,不三月有天下,公复华胄,职宦光显,非刘季亭长、萧曹刀笔吏比也。我与公无愧焉。’”
[3] 《唐会要》记载:“武德四年十一月,起居舍人令狐德棻,尝从容言于高祖曰:‘近代已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犹有文籍。至于周隋,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十数年后,恐事迹湮没。无可纪录。至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诏:……绵历数载,竟不就而罢。”
[4] 《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上谓房玄龄曰:‘官在得人,不在员多。’命玄龄并省,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
[5] 《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唐兴,高祖改郡为州、太守为刺史,又置都督府以治之。然天下初定,权置州郡颇多。太宗元年,始命并省,又因山川形便,分天下为十道:一曰关内,一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
[6] 《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初,上皇欲强宗室以镇天下,故皇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子,虽童孺皆为王,王者数十人。上从容问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彝对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为王,自余非有大功,无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两汉以来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给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武德九年)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为县公,惟有功者数人不降。”
[7] 《旧唐书·房玄龄传》记载:“贞观元年,代萧瑀为中书令。论功行赏,以玄龄及长孙无忌、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五人为第一,进爵邢国公,赐实封千三百户。”
[8] “屠者羹藿,为车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处狭庐,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为。”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9]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他日,高祖呼太宗小名谓裴寂等:‘此儿典兵既久,在外**,为读书汉所教,非复我昔日子也。’”
[10] 《资治通鉴·唐纪十四》记载:“(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庚辰,上御翠微殿,问侍臣曰:‘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自不谕其故。诸公各率意以实言之。’群臣皆称:‘陛下功德如天地,万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帝王多疾胜己者,朕见人之善,若己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备,朕常弃其所短,取其所长;人主往往进贤则欲置诸怀,退不肖则欲推诸壑,朕见贤则敬之,不肖者则怜之,贤、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恶正直,阴诛显戳,无代无之,朕践阼以来,正直之士比肩于朝,未尝黜责一人;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顾谓褚遂良曰:‘公尝为史官,如朕言,得其实乎?’对曰:‘陛下盛德不可胜载,独以此五者自与,盖谦谦之志耳。’”
[11] 《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隋世选人,十一月集,至春而罢,人患其期促。至是(贞观初),吏部侍郎观城刘林甫奏四时听选,随阙注拟,人以为便。”
[12] 太白星,启明星,这个梗看出来了吗?玄武门之变之前的“太白经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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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剪刀记(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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