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洺州梦(一)

贞观二十年正月,王孟景奉诏巡察州县,离并州,出井陉,过镇州,一路上考察刺史、县令的政绩,核对户口、账簿、土地、赋役、仓库,又听民检举、查访实情。六十二岁的人了,实在禁不起这般风尘劳顿、废寝忘食,来到邢州时就偶得了一病。随从们都劝他不要过于劳累,他却不以为意:[1]

“咳!你们懂什么呀?这大病小病不断的,都有十年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弯扁担断不了,别把它放在心上,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好了。”

“天气寒冷,只怕是一拖,小病就拖成了大病啊!”

“拖?拖什么?我奉命巡察四方,这是国家的大事,这才是拖不得的呢!再说——嗳,你们不知道,河北到了这个时候,很快就要温暖起来了。”王孟景指着南方,“前面就要到洺州了,邯郸就是我的家乡,我在这儿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吗?”[2]

谁知这一病非同小可,一天重似一天,起先还能自己判读文牍,后来头痛得晃晃悠悠,只能让别人读给他听,口述让人代写。可是这一路上事务繁杂——刺史、县令总要见,核对户口、账簿、土地、赋役、仓库的结果总要审查,百姓们检举的事情也总要处置,哪里是想歇就能歇得了的呢?

到了洺州,还没进邯郸县,就听说邯郸县令重新修缮了他家的祖坟,王孟景心中警铃大作,立即安排随从走访民间,去探查这邯郸县令的官声。随从们的回报还没上来,就有百姓检举县令,王孟景立即着手核查。三尺律令,从明审到夜,一盏孤灯,从夜审到明。次日清晨,他觉得头脑昏沉得紧,在小榻上略歪了一会儿,再想起身,竟然就起不来了。病势有如山崩,王孟景知道大事不好,忙遣随从快马前往并州:

“速赴并州,报与主上,就说王孟景行至洺州,病重不能视事,请主上另遣贤才接替!”[3]

王孟景病得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天,他总算是清醒过来,睁眼只见白花花一片,许久才看清屋内的陈设。一名随从正在旁边坐着打盹,面前的案上摆着一沓案卷。王孟景看他累成这样,不忍叫醒他,吃力地想要自己爬起来,可哪里又起得来。这边一响动,倒是把那随从惊醒了,揉了揉眼睛,急忙放下案卷,过来搀扶王孟景。

“王公,王公,您别动。您冷吗?我去把火炉拢来……”

“不必不必,冷些好,冷了还清醒些呢,一暖和又要睡了。”王孟景苦笑一声,“主上派了谁来接替我?”

“还没有回音呢。”

王孟景沉默了一下。

“把那个拿过来,读给我听。”

随从自然知道,王孟景说的是案上的那些案卷。

“王公,您……还是再歇一歇,等身体好一点再处置吧!”

王孟景阖了阖眼睛,吃力地摇了摇头。

“不行。我手上的事,就在我手上做完,不能半道丢给别人。否则一交一接的,耽误多少事啊。”

随从拗不过他,只得将案卷抱过来,含泪读与他听。王孟景一边听,一边裁断,让随从替他书写。红日西沉,寒气穿户,王孟景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饶是他强打起精神,应答仍是越来越迟缓。直到午夜,才终于把所有的文牍都处置完,王孟景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张开了口。

随从俯下身去,这才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歇息去吧。”

“好,王公,我再请医学博士给您看看。”

“不必了……让他……也歇息……”

朦胧间,他忽然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门外进来一个人影,王孟景坐起来,定睛一瞧,是个年轻的后生,穿着打扮有些奇怪,只疑他是个番邦人,又认不出这是哪国的打扮。

那人见了他,也是一惊,忙施礼道:“敢问老丈,这是什么所在?”

“这是洺州的公廨。”

“洺州?”那后生大吃一惊,“我分明要去东京述职,怎么一夜之间就到了洺州?”

“东京?——洛阳吗?”

王孟景也很纳罕,这番邦后生还在我朝为官?

“主上在并州,房相在长安,你到洛阳述什么职?”

“等等……”那后生揉了揉太阳穴,“您刚才说什么?东京是洛阳?不是啊,东京开封府……还有,您说谁在长安?”

“房相啊。”

“房相……是谁?”

这番邦后生也真是的,在我朝为官,怎么连房相是谁都不知道?

“房公玄龄!”

“哦!”那后生震惊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按住了额头,“莫非……现在是大唐贞观年间?”

王孟景皱起了眉头。

“我看你啊年纪不大,怎么这么糊里糊涂的?尊奉了十六年天可汗,不知道天可汗的年号是什么?”

“不是……不是……”那后生眨了好几下眼睛,搓了搓手,又摸了摸脑袋,“老丈,说出来您别不信,晚辈我是四百年后的人。”

“四百年后?”这回换王孟景诧异非常了,随后叹息了一声,“唉,我果然是大限将至,什么离奇的事都能见着。”

那后生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提起话头:“老丈,还不曾请教您的姓字呢。”

“王孟景。”

“原来是王公——真是巧了,晚辈幸甚,与您同姓啊!”

“但不知你的名字?”

“介甫,王介甫。”

王孟景又打量了王介甫一阵,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咄咄怪事,真是咄咄怪事……唉,介甫啊,你说你是四百年后的人,我姑且信你。有件事我要问问你——洛神赋图,传到四百年后了吗?”

“是的。”王介甫看他问得十分郑重,也正色答对,“画院的丹青妙手还临摹过呢!”

“画院?那是什么?”

“翰林图画院。在全国广召画师,考课之后,择优录用,定官阶,发俸禄,就与朝中官员一般。”

“哦,四百年后取士原来有画学这一科了吗?”

“不是……这……唉!这终究不是什么正经事啊!”

“这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个度,别把正经事耽误了就成。”王孟景倒是不以为意,“我朝圣人酷好翰墨,增置书学,取士又有明字一科,因此朝野间习书者甚众,人人皆以善书为荣,文教日渐昌盛。四百年后有了翰林图画院,想必丹青妙手也是越来越多了吧?”

“那没有用。”

王介甫苦笑了一下。

“今年河北大旱,赤地千里,官府仍在催税催役,百姓离散,苦不堪言。”想到王孟景刚才提起的“天可汗”,王介甫实在没有脸面提起契丹与西夏,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声,“如果可以选择,我真想跟您换换!在贞观朝为官——或者只是个白身……”

“跟我换?跟我换什么?我年轻时看见的光景,还不如你呢!炀帝暴虐,修运河,造宫室,全不顾百姓死活,三征辽东血流遍野,天下人丁从六千万减到千六百万——唉!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也不会比他更可恶了!”

说着,王孟景就想要站起来。王介甫微微一怔,急忙伸手搀扶。也不知怎么地,王孟景忽然觉得身上一轻,竟真的就站起来了。他笑了笑,接着说:“总之,你还年轻,有的是前程,看远些吧!——倒是我,这么一把年纪了,再不回家看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你我隔着四百年竟能相见,也算有缘,不知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王介甫突然激动了起来,连连点头:“不胜荣幸!”

[1] 《唐会要》记载:“(贞观)二十年正月。遣大理卿孙伏伽等二十二员。以六条巡察四方。多所贬黜举责,太宗命褚遂良一其类,具状以闻。及是,亲自临决,牧宰以下,以能官进擢者二十人,罪死者七人,流罪以下及免黜者数百人。”

[2] 《新唐书·地理志》记载:“惠州,上。本礠州,武德元年以相州之滏阳、临水、成安置。贞观元年州废,滏阳、成安还隶相州。永泰元年,昭义节度使薛嵩表复以相州之滏阳,洺州之邯郸、武安置。”也就是说贞观二十年邯郸应该属于洺州。嗯,其实我本来就想写个跟邯郸有关的梦,但又不能真写“邯郸梦”,只好写“洺州梦”。

[3] 根据《资治通鉴》,太宗是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并州,次年二月初二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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