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洺州梦(二)

一老一少出门时,风和日丽,虽然春寒料峭,拂面的轻风却已带上了梅花的暗香。洺州算不得什么繁华富丽的都会,集市上也不过就是些寻常的物什。针线刀尺,丝麻皮布,还有挑柴禾、推木炭的。酒旗招摇,茶香氤氲。笼屉掀开,麦香诱人;宰刀落下,分肉平均。市上还没有什么菜,只有新挖的莲藕,白生生的,煞是喜人。

王孟景望了望王介甫,不无遗憾:“你来的不是地方啊!要是在长安,我领你去饮最香的酒,吃最鲜的肉,听琵琶,赏箜篌,吟诗唱曲,看胡姬舞柘枝,还有火祆儿吞刀吐火……东海的珍珠,西域的香料,草原的皮货……哦,波斯的地毯,四百年后还见得着吗?那里面是掺了金线的,五彩缤纷,光灿灿的……唉,人这辈子啊,总要见一见长安……”

长安,大唐的长安,贞观的长安,那真是梦里才会有的地方……倘若能见到那样的一座城,真是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

前人又哪里知道,河西被阻,西域早已断了往来,休说是舞步蹁跹的胡姬、吞刀吐火的火祆儿、金光璀璨的地毯,就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都只能靠猜了——或者连猜都懒得猜。朝野上下,暮气沉沉,休说是进取西域之志,就连西北二寇,也只能输以金帛而已!民之血肉,都用来填了胡寇的肚子!

王介甫几乎想流泪,可又不愿提太多,只得避重就轻:“高昌,于阗,西州回鹘,倒是也来朝觐过我朝的。”

“回鹘?铁勒的回纥部吗?原来他们也跑到西州去了。那里我也去过——侯君集灭高昌的时候,我就在军中。”王孟景抚摸着胸膛,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生事业,到了那一天,才算圆满!”

又走了几步,王孟景陷入了沉思,似乎在酝酿着一段很长的话,必须好好思考才能陈述得当。正在这时,王介甫因他提起灭高昌,想起了他那句“尊奉了十六年天可汗”,遂问道:“现在是贞观二十年?”

王孟景被他打断了。

“正是。”

“薛延陀灭了吗?”

“还没有,不过主上说,就是今年的事了。蛮夷之辈,天可汗说他今年亡,他就绝对挺不到下一个春天。”王孟景笑道,“就在月初,夏州都督乔师望、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等大破薛延陀,多弥可汗轻骑奔逃,看起来是挺不了多久了!”[1]

“回纥破薛延陀有功,就要为唐州府,统管北方了。”王介甫眼中充满了艳羡,忍不住赞叹着,“天可汗,天可汗——谁不愿活在天可汗的时代啊!”[2]

王孟景哈哈大笑。

“你说得对!我们圣人,是千古少有的明君!”

“是啊!四百年了,贞观之风,到今歌咏,千载可称,一人而已!”[3]

正走之间,王孟景忽然停住了脚步。王介甫一望,原来路边有一家小店,门户敞开着,里面是三坟五典、经籍书画。二人一同走进店中,王孟景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卷,展开窄窄一条,细细观赏上面的字迹,然后轻轻放下,又捧起一卷。

看王孟景神色,似乎对这些格外眷恋,王介甫忽然意识到,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它们必然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不待发问,王孟景慢慢放下了书卷,开口叹道:“纸和绢,太脆弱了!禁不起火烧,禁不起水浸,禁不起虫蛀——每一部流传至今的经籍,都是多么珍贵啊!”

“王公,您一见了晚辈,就问洛神赋图……”王介甫这会儿想起来了,“莫非是经籍书画于您十分重要吗?”

王孟景长叹一声。

“这桩事……说来话长了……”

王孟景又顿了顿。漫长的六十二年,发生了太多事,如一团乱麻,必须找到头才能理顺——

“开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许赈济,令百姓就食山东。那时我才十岁,家里进了一伙盗贼,将家父的藏书尽数烧毁——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不少恐怕都是孤卷了,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家父大病一场,凭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抱病默写,只默出了二十八卷,就溘然长逝。我们兄弟四处求师,借阅抄写,这才习得文学。”[4]

王介甫这才想起,彼时还没有刊印一说,书籍都是手抄的,的确是每一卷都极其珍贵。

王孟景止步于一卷图画前面,目光一寸一寸爬过上面的每一道笔触。王介甫也跟上去端详了两眼,他虽然不是品画的行家,却也能看出来,这画实在算不上好的,线条上斧凿痕迹过重不说,用色也不算高明,结构与章法上更没有任何可称道之处。

良久,王孟景才收回了目光,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小店。王介甫急忙跟上,听到他说:“洺州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字好画,让你见笑了。”

“哪里啊!”小地方是不假,集市一下子就走到头了,王介甫回头望了望那一片安宁和美之景,“小地方要是都能像这样,百姓们安居乐业,那该多好!”

王孟景没接他的话头,而是接着说自己想说的:“不过,这里是曾有过好画的——万春宫,你知道吗?”

王介甫这才想起:“哦,夏王窦建德的都城,就在洺州。”

“当初隋炀帝下扬州,将历代名画都带去了。后来宇文化及弑君,它们也就归了宇文化及。夏王讨贼,擒宇文化及而斩之,那些名画就到了洺州。”

“莫非是其中就有洛神赋图?”

“正是。”王孟景阖了阖眼,一边前行,一边说下去,“纸绢脆弱,流传不易。经籍尚可传抄,而书画——自落笔那一刻起,天下就只有这么一份,再也无法复制。传到后世,其人已逝,其作已成绝响,少了一卷就是少了一卷,永远不可弥补了!”

“当初汉武帝创秘阁,汉明帝开画室,汉室多藏古书画。后来董卓之乱,图画经籍皆随之西行。途中遇雨,道路难行,其半皆遭遗弃。及至魏晋,豪门大族收藏者众,胡寇南下,多毁于战火。”

“唉——是啊!”听到这里,想起自己的时代,王介甫不由得忧形于色,“一朝胡寇南下,血流成河,斯文尽丧!”

“这就是乱世啊!”王孟景强忍泪水,又接着说——

“南朝数有酷好书画之君,内府又渐渐充盈。谁知侯景之乱,又遭焚烧。元帝尤善丹青,多敛名作,将降时竟命人举火,将书画经籍等二十四万卷尽数焚烧。西魏将于谨等于灰烬中,搜寻出书画四千余卷,归于长安。”

“南朝陈世祖肆意搜求书画,所得不少。隋灭陈一统,命裴矩、高颎收之,得八百余卷,皆藏于东都。隋炀帝南下扬州,带上了这些书画,途中船只倾覆,又沦丧大半。”[5]

王介甫不觉长叹一声:“这四百年的乱世,要是再持续下去,只怕是文脉尽断,风雅不存!”

“唷,你也这么说?”

“怎么?难道还有谁这样说过?”

“四百年后的人,应该也知道他——魏徵,魏玄成。”

“哦!——原来是魏相!”王介甫先是一惊,随后傲气便泛上两颊——我王介甫也有宰相之才,与魏相所见略同也不奇怪!

[1] 《资治通鉴·唐纪十四》记载:“(贞观二十年)春,正月,辛未,夏州都督乔师望、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等击薛延陀,大破之,虏获二千余人。多弥可汗轻骑遁去,部内骚然矣。”房玄龄《谏伐高丽表》:“睹夷狄之将亡,则指期数岁。”毕竟是天可汗,不服不行。

[2] 《旧唐书·回纥传》记载:“贞观二十年,南过贺兰山,临黄河,遣使入贡,以破薛延陀功,赐宴内殿。太宗幸灵武,受其降款,因请回鹘已南置邮递,通管北方。太宗为置六府七州,府置都督,州置刺史,府州皆置长史、司马已下官主之。以回纥部为瀚海府,拜其俟利发吐迷度为怀化大将军兼瀚海都督。”

[3] 《旧唐书·太宗本纪》的“史臣曰”和“赞曰”,不用多说了。

[4] 《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开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许赈给,而令百姓就食山东,比至末年,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炀帝恃其富饶,侈心无厌,卒亡天下。但使仓廪之积足以备凶年,其余何用哉!’”

[5] 这些名画的历史参考了《历代名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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