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景察言观色,早猜着他心,不觉莞尔一笑,很是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朝气与意气。
“玄成在后世很有名吧?”
“当然,读书人皆以他为楷模!”
“唔——当得如此!”王孟景拊掌大笑,“他这个人挺有意思——我来猜猜,后世修我朝史书,众文武中他的传是不是最长的?”
“这……”王介甫一想,确实如此,再看王孟景,倒教他懵懂了,“前辈您怎么知道?”
“我朝修了周、齐、梁、陈、隋五朝史书,政事堂还商议着要再修晋书,我会不知道哪样人的传会长,哪样人的传会短?”王孟景捋了捋胡须,“玄成有三好你可知道?”[1]
“三好?”王介甫一怔,“怎么讲?”
“酿酒,醋芹,录事留稿。”王孟景饶有兴味地掰着指头,“他酿的酒,名唤醹渌翠涛,十年不败其味,那可是世间少有的佳酿。他走到哪儿,这酒的美名就传到哪儿。主上还给他题过诗呢!唔……哦——醹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我同乡凌敬,平生最喜饮酒,一遇魏公,相见恨晚。夏王被擒之后,玄成去了长安,我们后来又推汉东王刘黑闼为首反唐,就那时提起魏玄成,他都觉得十分遗憾。好在后来玄成举荐了他,朝廷征召凌敬入朝,到了长安别的事情放一边,先去找玄成饮酒——那时魏宅连正寝都没有,哪有地方待客,居然把酒搬到凌敬的新宅去饮……”[2]
王介甫越听越乐,眨了眨眼睛,问道:“那醋芹呢?”
“玄成平生克己守礼,很是庄重,只有见了醋芹会现原形——你是没见过玄成吃醋芹的样子,唉,你要是看到了,我真的很担心你还会不会把他当楷模。主上看他总那么端着,也想戏耍于他,就问我,这个羊鼻公可有什么爱好会动真性情呢?我就把这事告诉他了。第二天主上召玄成赐食,特意准备了三杯醋芹,他见了高兴的那样子吧,都要飞起来了,饭还没吃完,醋芹就见底了,可把我们主上给乐坏了!”
王介甫忍不住扶住了额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太宗皇帝!
“玄成还有一好,就是录事留稿。据他说,他是一个经常灵光一闪有了想法、但是很快就会忘记的人,如果不及时记录,他的才气至少要削掉一半。少时孤贫,欲记又缺少纸笔,常常为此苦恼。后来不缺了,那真是箭离弦、马脱缰,彻底放纵自己了。不仅会记自己的想法,还会把今日某人说了某话、我又对以某某、今日发生何事一概记下来。公文私书,他都会留底稿,别人写给他的书信他也都好好地收着。当年他修书劝英公投唐,英公收到的那份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他的底稿还在呢!”
“哦!——难怪会有《魏郑公谏录》!”
“怎么着?是玄成给褚遂良看的那些吗?”
“正是!”
王孟景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好啊,这下玄成可以安心了——平生抱负得以舒展,写下的文字也传到了四百年后,虽屈原、贾谊亦不能过之,读书人夫复何求!就是仆碑停婚,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嗳,我朝修的史书,传到四百年后了吗?”
“都付梓刊印了!”
王孟景一怔:“什么叫付梓刊印?”
“就是将经籍刻在木板上,像篆刻一样,一块板可以印出无数册书。”
“哦!还有这等好事!”王孟景笑着赞叹道,“你还说想活在我们的时代——你们不用抄书多好啊,善加珍惜吧!”
王介甫想了想,又问道:“乱世再持续下去,必将文脉尽断、风雅不存,这话是魏相什么时候说的?”
“汉东王刘黑闼二反河北。”提起此事,王孟景深重地叹了一声,“他来问我,是否知道那些历代名作的下落。那时他就说,要想让翰墨留香、画魂永存,必须让国家尽快安定下来。天下已集,就不要再谋叛逆了,佐圣主、开太平,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哪一个读书人没有这样的抱负!听得此言,王介甫也不觉神往。
“是啊!——佐圣主,开太平!”
从南门出了洺州,便有洺水横亘在眼前。其时东君欲布阳和,冰雪已经融化,春潮却还未起,河水都没有齐膝深。洺水上下,有一群男子正在劳作,将河底的淤泥挖起来,抬到岸边。
王孟景见此情景,笑着对王介甫说:“永年县令是个干才,心系百姓,官声卓著,有口皆碑。河北地势低平,水流缓慢,泥沙易堆积,一年一年积下来,河床越来越高,一旦水涨上来了,就会泛滥成灾。趁着冬季农闲,疏浚河道,淘出来的淤泥还可以用来肥田,真是一举两得啊!”
“这般的良吏,理应嘉赏拔擢。”
“我正要禀明主上——唉,罢了……”王孟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望着这浅浅的洺水,满眼惆怅,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眉头又舒展开了,“没关系……不用太久,我就要回家了……”
正说话间,二人到了洺水边,脱去鞋袜,挽起裤腿,准备涉水过河。正在这时,忽听一声喊:“嗳,那一老丈,您要过河?”
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名青年,刚刚将淤泥抬到岸上,天气犹寒,他站在这么冷的水里,却干得满头是汗,脸色也红扑扑的。
“正是。”王孟景点了点头。
“您别动——把鞋袜穿上,裤腿放下来。”那青年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我背您过河!”
“这怎么使得?我一个……”
“咳!您这么大岁数了,哪能踩在冷水里呢?我年轻,有力气,顺手帮您一把,有什么使不得的?”他俯下身来,“老丈,快请吧!”
王介甫笑着说:“我也年轻,看起来是我更该背老丈过河了!”
“不,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怎么走好走,万一把老丈摔了怎么办?——你啊,就跟在我身后,我走的都是最好走的地方!”
那青年把王孟景背了起来,王介甫提着鞋袜,就在后面跟着。王孟景伏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他的肩背结实而健硕,热气从他领口里蒸上来,仿佛每一寸肌肤下面都奔腾着青春的力量。王孟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二十三岁。”
“我儿子……”王孟景展眼望向洺水上游,嗓音又似喃喃自语,又似从天边传来,“比你还小四岁。”
王介甫心里忽然空了一下,看王孟景神色尚还平静,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3]
“他跟你一样,年轻,有力气,可懂事,可孝顺了,还总是那么勇敢……”
不多时过得河去,王孟景一再致谢,这才与那青年道别。随后继续南行,王孟景半晌没说话,王介甫心中猜了又猜,度了又度,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前辈,令郎……他十九岁,算起来是您的老来子吧?”
“不是。”
王孟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儿有道,十九岁上就死了。”[4]
他回过头去,极目远眺,洺州的城墙依然矗立在洺水边,临水而城,真是个宝地。
“死在洺水里。”
王介甫震惊了:“什么?难道是……是……”
“就是汉东王刘黑闼丧师洺南的那一战。”王孟景阖上了眼睛。
“这……那……”王介甫觉得完全不能理解,“杀子之仇——您还做唐朝的官?您……您不恨吗?”
“恨?恨谁?”
王介甫把心一横:“您不恨秦王?”
“我二弟和三弟,都死在河间城下。”王孟景睁开双眼,眼中是一片清明,“后来郡丞王琮自缚来降,夏王亲解其缚。王琮杀伤我们的人太多了,到了穷途末路才来请降,很多人都希望夏王杀了他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可是夏王说,王琮是一名义士,事君忠勇,理应拔擢重用,岂可杀之?昔日在高鸡泊为小盗,可以杀人报仇以图一时之快,如今要安百姓、定天下,又怎能残害忠良?——我们听了夏王的话,与王琮的冤仇都解了,后来汉东王刘黑闼反唐,还征召他为中书令呢。”[5]
王介甫一怔,只低头不语。
王孟景苦笑一声。
“乱世人命如草芥,更何况托身戎马,刀剑无眼,哪一天不会死?一个一个恨过去,怕不是满天下人人皆仇敌?结束吧,我还有活着的亲人,他们要好好活——我的儿女,有道的弟弟、妹妹,不要再像我和他一样活着、一样死去。”
王介甫忽然抬起头来。
“您的意思是说,该恨的是这个乱世,和造成这个乱世的人!”
“造成这个乱世的人……不错。”王孟景望了望湛蓝的苍穹,又是一声叹息,“我儿有道……本来是不必死的。在武牢关,他就被唐军俘虏过,那时的秦王把所有俘虏都放了。如果那时……唉!我们这些人,本来不想反,也根本不必在洺水打这一仗!”[6]
[1] 魏徵善酿酒、嗜醋芹这两件事都是野史《龙城录》记载的,记日记是根据“徵又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旧唐书·魏徵传》)推测的。
[2] 凌敬就是虎牢关之战向窦建德提议“宜悉兵济河,攻取怀州河阳,使重将居守。更率众鸣鼓建旗,逾太行,入上党,先声后实,传檄而定。渐趋壶口,稍骇蒲津,收河东之地”(《旧唐书·窦建德传》)的那个人。这人在《贞观政要·直谏》里面居然还有下文:“贞观十一年,所司奏凌敬乞贷之状,太宗责侍中魏徵等滥进人。徵曰:“、‘臣等每蒙顾问,常具言其长短,有学识,强谏诤,是其所长;爱生活,好经营,是其所短。今凌敬为人作碑文,教人读《汉书》,因兹附托,回易求利,与臣等所说不同。陛下未用其长,惟见其短,以为臣等欺罔,实不敢心伏。’太宗纳之。”可见他后来被魏徵举荐入朝啦。
[3] 这里面其实是有个梗的,王雱也走在姐夫前面,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4] 王有道是京剧《御碑亭》里面的角色,他因为妻子孟月华在御碑亭避雨的时候旁边还有一名男子,就疑心孟月华不贞,把孟月华休了,当然后来误会解除他又把孟月华接回来了。嗯我想说的一方面是,改史党的逻辑就跟王有道一样,御碑亭避雨有一男子那就一定是不贞,“削去浮词直书其事”那就一定是改史;另一方面,这个故事里面也有个“误会解除”的过程,往后看就知道啦。
[5] 《旧唐书·窦建德传》记载:“于是建德进攻河间,频战不下。其后城中食尽,又闻炀帝被弑,郡丞王琮率士吏发丧,建德遣使吊之,琮因使者请降,建德退舍具馔以待焉。琮率官属素服面缚诣军门,建德亲解其缚,与言隋亡之事,琮俯伏裴哀,建德亦为之泣。诸贼帅或进言曰:‘琮拒我久,杀伤甚众,计穷方出,今请烹之。’建德曰:‘此义士也。方加擢用,以励事君者,安可杀之!往在泊**为小盗,容可恣意杀人,今欲安百姓以定天下,何得害忠良乎?’因令军中曰:‘先与王琮有隙者,今敢动摇,罪三族。’即日授琮瀛州刺史。”《旧唐书·刘黑闼传》记载:“黑闼又征王琮为中书令,刘斌为中书侍郎,以掌文翰。”
[6] 《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建德将士皆溃去,所俘获五万人,世民即日散遣之,使还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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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洺州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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