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景接下来说的,恰好与他想的撞到一处了:“况且——那时我还想着,他们这江山真能长久吗?隋朝混同宇内,三十多年也就亡了,这一次统一,谁知道又能挺多久?与其让他们糟蹋,还不如由我守着,等到天下真正安稳下来——或许……唉,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天下能不能真正安稳下来!”
王孟景深吸一口气,按着太阳穴,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彷徨与无助。
“夏王宽仁待下,抚民以静,我以为他必能开一世太平,谁知武牢一战,烟消云散。汉东王承夏王政法,攻战勇决,我以为总算也是一条路,谁知危难关头他竟抛弃将士,走奔番邦。唐廷逞凶施暴,苛政滥刑,可偏偏有个战无不胜的秦王,你就是忍无可忍反了,最终却也不过是给天策上将再添一行战功而已!我该怎么办?还有谁值得信任?还有谁能守护这文脉与画魂?”
“那时候我真怀疑,唐廷到底还想不想要河北?刘黑闼走奔突厥,秦王又移师去攻徐圆朗,中途还被唐天子召回长安一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非从战场上召回主帅不可?可是不管怎么样,反正是没看到他们派任何人来安抚河北。上回我们降了,他们杀了夏王,派来个郑善果,将河北‘抚慰’得天怒人怨。又征召众将入朝,意图加害,逼得他们不得不反。这回汉东王跑了,他们索性连抚慰大使都不派了,山东道行台也废了,众将都是朝廷悬赏缉拿的要犯,而他们的妻儿还被囚禁着——他们到底要拿我们怎么样?他们是不是以为河北不是大唐的疆土,不归他们管,所以是好是歹都与他们无关?——嗳,介甫,你笑什么?”[1]
王介甫确实笑了一下,因为他听到“河北不归他们管”云云,就想到了安史之乱后的河朔三镇——四百年后的人们说,创业之君为子孙后代垂范,太宗勒兵宫禁、推刃同气落人口实,因此唐朝宫变频繁,后代都以效法太宗为借口,可是听前人这样一说——后来的河朔三镇又是效法谁来?
怪祖宗谁不会呢?——武德七年,高祖就因突厥频繁入寇而动议迁都,还是太宗切谏乃止,不知道后来国都六陷、天子九迁的时候,是不是也该以效法高祖为借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后人不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事不遂心就怪先人没留下好的典范——这般没出息的子孙后代,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可是,这话怎么好对王孟景说呢?
王介甫眨了眨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提起了对方曾说过的话:“前辈,您说过,汉东王刘黑闼二反河北,魏相来问过您,是否知道那些历代名作的下落……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刚过了两个月,刘黑闼又卷土重来——这一回已经没有多少自己的兵了,只能引突厥入寇。河北人心未定,他连夺定州、瀛州、盐州、贝州、观州等地。十月间在下博杀了淮阳壮王,山东震动,洺州总管庐江王瑗弃城而走,旬日之间尽复故境。可我知道这没用的——他终究逃不过败亡的下场。”
“并不是因为他先后战败于桑显和、田留安、巢剌王、史成仁,也不是因为他破亡之余,众不满万,粮运艰难,甚至不完全是因为他上次抛下将士独自逃命、已经失了士卒之心,而是因为——就在十月,汉东王刘黑闼攻城略地、节节得胜的时候,唐天子又把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加封给了秦王——这不是上次丧师洺南的惨败又要重演了吗?”[2]
“可是最后秦王没有再来,来的是隐太子。”王介甫的语气中带着追问。
“是——玄成的主意,居功不小。”
王孟景阖了阖目,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十分沉痛的事,又长叹了一声。
“释放众将的妻儿,晓谕抚慰,众将便纷纷逃散了——其实,我们明知道打不过秦王,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了,谁会反唐呢?况且那刘黑闼,他可是抛弃过将士们一次的人啊!若不是朝廷太没天理,他们怎么会又一次响应这样的人?”
“武牢关败了一次,洺水又败了一次,我们是真的打不动了——只要朝廷真心安抚,说服也就服了。魏州总管田留安,待下属和百姓们十分宽仁,山东豪杰纷纷杀唐官吏以应汉东王时,他却待下坦然无疑,有人告事,无问亲疏,都听任他们直入卧房中。他常常对下属和百姓们说:‘我与你们都是为国御贼,本当同心协力,倘若有人一定要弃顺从逆,只管自己来砍了我的脑袋。’众人都彼此告诫:‘田公待人至诚,我们应当共同竭心尽力报答他,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苑竹林本来心向汉东王,暗怀异志。田留安知道了,并没有揭发他,反而将他引为左右,还把钥匙交给他掌管。苑竹林深受感动,转而归心于唐。就在汉东王尽复故境的时候,魏州始终不动不摇,巢剌王就是在那里击败了刘十善。后来刘黑闼正是攻魏州不下,粮绝人散,深恐城中的田留安与隐太子、巢剌王内外夹击,因此才夤夜遁逃的。”[3]
“果然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啊。”王介甫感慨着,又问道,“魏相就是在这个时候,想找到那些历代名作的下落,就来问您了?”
“这里面还有个缘故——玄成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记录所为、所言、所感,家贫纸少,都是极要紧的才记。可后来遭逢离乱,那些文字散失大半,他为此十分难过。文脉难传易绝,我与他都是深有体会。当年他在夏王这里时,我们谈过此事,况且我本来就是掌经籍图书的秘书少监,因此他知道我一定会关心那些历代书画。”
王介甫恍然大悟——
“难怪魏相后来会奏请太宗,购募经籍,并引学士校定!难怪他会将前后谏诤言辞给史官起居郎看!”
王孟景苦涩地笑了。
“你这么推崇他,我可要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了——玄成这事做得不厚道,他就不该来问我历代名作的下落,更不该劝我在此时去见隐太子、将书画献给唐廷!”
王介甫大吃一惊。
“怎么讲?”
“我听了他的话,去见了隐太子,将历代名作献上——这一回押送书画到长安的,是行军司马韩臣,倒是安安稳稳的,没再出什么差错。玄成举荐,我也在东宫做了个七品小官。本来我以为此事翻篇了,可是随后不久,韩臣因有功授礼部侍郎——你知道他那所谓的功劳是什么?就是在洺州暗中抢下了历代名作!——那分明是我们父女——是素秋用命换来的啊!”[4]
“怎么会有这种事?”王介甫大为诧异,“——刘黑闼两反河北的时候,那韩臣在哪里?他干了些什么?”
“他本是庐江王瑗的妻弟。汉东王刘黑闼重反河北,洺州刺史庐江王瑗弃城而逃,韩臣没来得及跟着他一块儿逃走,就在洺州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盼到唐军收复洺州,他闻讯来投,寸功未立,就做了行军司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父女担着偌大的风险、素秋甚至丢了性命,才周全得一车书画。等我将书画献上,他只消接过来,送到长安,安安稳稳没出错,就成了他的功劳!”
“朝廷的官职,原来是用来哄小舅子的!”王介甫不由得一声冷笑,“——评错了功,任错了人,那是要亡国的!”
——朱温和李克用,唐朝最终不就是这么亡的吗?
“亡国?”王孟景眯了眯眼睛,咂摸了一下这个词,“唉,怨不得你这样说,那时我也这么想。如果不是秦王才华绝世,天底下没有他击不败的敌人——似他们这般倒行逆施,这国早就亡了!”
“前辈,您的功劳被人抢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公道话?玄成倒是说了啊,可他说了不算,怨谁呢?”王孟景冷笑,“他们还洋洋得意呢!以为如此看重历代名作,嘉赏有功之人,能够昭示他们崇文重教——这就叫千金市马骨,收买天下读书人的心呢!”
王介甫也只得叹息一声——魏相也只有遇到了太宗,才能成为魏相,在别人麾下纵然有心,也只能徒呼奈何!
“千金落到了自己人的包袱里,真正献来千里马骨的人被撇在一旁就这样还想收买人心——自己什么事都没做也就罢了,却又想占尽便宜,千金市马骨要是这么个市法,诚意何在?”
“人家高贵啊——贵为皇家姻眷,迈开腿跑过来就能登上高位,走一路不出差错就能坐拥功勋,用得着躬亲劬劳、胼手砥足吗?而我王孟景呢?不过是个附逆的反贼,降唐不死已是他们的恩赐,拿什么跟人家争呢?”
“就算曾经附逆——功是功,过是过啊!”王介甫不由得心生义愤,“——侯君集谋反伏诛,太宗也没有把他的画像从凌烟阁移出去!”
“我们主上这样宽怀大量的仁君,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王孟景叹道,“你不争还则罢了——玄成把实情对隐太子讲,要替我争上一争,传到韩臣耳朵里,他又说了什么呢?——‘他不是舍命保文脉、护画魂吗?怎么现在倒拿这个来争功?可见他心思也不纯!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偷出书画却不早献,一定是想私吞,到后来唯恐事情败露,才不得不交出来。此事他不提也就罢了,非提不可,不怕大理寺问他一个盗匿库物吗?’”
“不错,我那时的意图只是保住历代名作,让它们不至于流落番邦,并非有意为李唐效命,可是韩臣——他又凭什么?如果不是唐天子任错了人,河北不会反,我儿有道就不会死,我女素秋也不会死。他们害死我一双儿女还不够,又来抢我的功劳——搭上了素秋性命的功劳啊!这简直是在我心里把素秋又杀死了一次!”
[1] 《旧唐书·刘黑闼传》记载:“会高祖征建德故将,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将赴长安,愿等相与谋曰:‘王世充以洛阳降,其下骁将公卿、单雄信之徒皆被夷灭,我辈若至长安,必无保全之理。且夏王往日擒获淮安王,全其性命,遣送还之。唐家今得夏王,即加杀害,我辈残命,若不起兵报仇,实亦耻见天下人物。’”《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五年四月)丁卯,废山东行台。……魏徵言于太子曰:‘前破黑闼,其将帅皆悬名处死,妻子系虏;故齐王之来,虽有诏书赦其党与之罪,皆莫之信。今宜悉解其囚俘,慰谕遣之,则可坐视离散矣!’太子从之。”
[2]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及刘黑闼重反,王珪、魏徵谓建成曰:‘殿下但以地居嫡长,爰践元良,功绩既无可称,仁声又未遐布。而秦王勋业克隆,威震四海,人心所向,殿下何以自安?今黑闼率破亡之余,众不盈万,加以粮运限绝,疮痍未瘳,若大军一临,可不战而擒也。愿请讨之,且以立功,深自封植,因结山东英俊。’建成从其计,遂请讨刘黑闼,擒之而旋。”《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五年十月)甲子,以秦王世民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
[3]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五年十一月)己亥,齐王元吉遣兵击刘十善于魏州,破之。……刘黑闼拥兵而南,自相州以北州县皆附之,唯魏州总管田留安勒兵拒守。黑闼攻之,不下,引兵南拔元城,复还攻之。……(十二月)甲子,田留安击刘黑闼,破之,获其莘州刺史孟柱,降将卒六千人。是时,山东豪杰多杀长吏以应黑闼,上下相猜,人益离怨;留安待吏民独坦然无疑,白事者无问亲疏,皆听直入卧内,每谓吏民曰:“吾与尔曹俱为国御贼,固宜同心协力,必欲弃顺从逆者,但自斩吾首去。”吏民皆相戒曰:“田公推至诚以待人,当共竭死力报之,必不可负。”有苑竹林者,本黑闼之党,潜有异志。留安知之,不发其事,引置左右,委以管钥;竹林感激,遂更归心,卒收其用。以功进封道国公。……刘黑闼攻魏州未下,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军至昌乐,黑闼引兵拒之,再陈,皆不战而罢。……黑闼食尽,众多亡,或缚其渠帅以降。黑闼恐城中兵出,与大军表里击之,遂夜遁。”
[4] 韩臣就是《勘玉钏》里面冒名张少莲接玉钏、骗奸俞素秋的那个人啦,果然也是珍宝送错了人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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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洺州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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